“走吧!承負,道奴,隨我南下。先到鄴城,再從黎陽津過河。”
“諾!老師。”
這次南下,大賢良師張角很是低調,只帶了張承負、高道奴兩個弟子,還有三四十個門徒。眾人都是步行,沒有騎馬,只牽了幾匹馬馱運行李。
南下豫州本有兩條路,一條是先走西南洺水、從邯鄲繞行,另一條則是去往東南漳水、一直沿漳水南下。這兩條路都要抵達魏郡鄴城,然后再去往冀州最重要的黃河渡口,黎陽津。
“趙國邯鄲是冶鐵重鎮。官府在大河以北,最重要的鐵器與軍備生產,都在邯鄲…老師,不如我們從邯鄲經過,弟子也想看一看那里的冶鐵業。”
“嗯,好!”
張承負對邯鄲的冶鐵業聽聞已久,就請求師父走了西邊這條。一行人頭戴黃巾,從巨鹿縣南下,沿洺水向西南行百里,就入了趙國境內。自此,沿途的景色,就多出了份上下的層次分別。
晚天長,秋水蒼。山黛遠,月波長。進入趙國,西邊的太行山脈隱約可見。地形也從一望無際的沃野,顯出起伏的丘陵。眾人站在洺水畔,望了望西方太行群山的上游,就折轉向正南。南行五十里,便到來到了趙國的治所,古都邯鄲。
“師父!聽聞您到了,有本地的鐵商前來相迎,請我們入他的莊園…姓趙名冶。”
“哦!我記得他…幾年前,我在趙國傳道,用符藥救治過他。他不算太平道門徒,只是信了黃天。嗯,元義武裝門徒的環首刀,也是從他這里購得的。那就歇一歇吧!…”
太平道在整個冀州,確實是根基深厚,信徒眾多。醫藥救人,兼以鬼神。在這個時代,太平道或許是人脈最多的“行業”了。眾人抵達邯鄲后,立刻就有本地信奉黃天的大戶信徒,鐵業的大商人趙冶出面接引,直入趙氏的莊園。
“承負,為師先去歇息。你陪著聊會。”
“諾!”
大賢良師張角年歲大了,旅途有些疲憊,早早就歇息了。倒是張承負興致勃勃,與鐵商趙冶攀談起來。
“…巍巍大漢,列備五都。這說起商業繁華,冶鐵興盛,那莫過于五都啊!五都者,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而我邯鄲僅次于洛陽,位于第二!”
講起“列備五都”,大商趙冶頗為自豪。旁邊的張承負一身符師打扮,含笑點頭,求問道。
“趙公,五都之名,我確實有所耳聞。但只是聽說五都與其他大城不同,商業極為阜盛,豪商大戶眾多。哪怕有數十萬錢,都不能稱豪…倒是五都的冶鐵業,尤其是邯鄲鐵業,我孤陋寡聞、知曉不多,能否詳細講講?”
“哈哈!小張符師,我一介商賈,哪里敢稱‘公’?你我都信奉黃天,互相親近,叫我聲趙阿公就好!”
大商趙冶捋了捋長須,臉上有些高興。他穿著文士長衣,戴著冠帽,舉止打扮都向士族靠攏。哪怕是開口講話,也要像士人那樣引經據典,盡量顯出文化來。
“五都冶鐵,洛陽自不必提,一直是天下之中心,從東周那會就是了。我邯鄲冶鐵,就是‘趙鐵’,大興于戰國時的趙國,一向是產礦眾多、規模龐大,供應整個大河以北!”
“而臨淄冶鐵,則是‘齊鐵’,興于春秋齊國。年頭上要久些,但鐵礦上要差些。而齊地砍伐太久,木炭難尋。到了眼下,這規模就比不過前漢了…”
“至于宛鐵,前漢時才由官府大力官營。武帝尤其重視,派出信重的酷吏管轄。而我中漢也同樣,以宛鐵為官營重點,算是天下規模最大的產鐵地。”
“最后的成都蜀鐵,則起于前秦,一向以工藝精湛聞名。那里的工坊,既能冶鐵、也能冶銅…嗯,也就是鑄錢。卻讓人好生羨慕!”
聽到這“五都”的名號,張承負若有所思。亂世將至,錢糧與軍備,就是割據一方最重要的根本。如此看來,司隸洛陽、冀州邯鄲、青州臨淄、荊州南陽、益州成都,都有錢糧、兵甲之利,最能夠支撐起一方大的勢力。所以,這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大商趙冶看了眼傾聽深思的“小張符師”,自得一笑,又繼續道。
“前漢太史公,在《史記·貨殖列傳》里就有記過,‘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早在秦前戰國,我這邯鄲,就有鐵業的豪商郭氏,富可敵國!只不過到了前漢,武帝官山海,把冶鐵、打鐵、販賣鐵器的行當,全部收為官府所有!”
“那時候,前漢朝廷的官府,不僅嚴禁私人開礦,更禁止民間的鐵器售賣。這邯鄲的鐵商們,也被官府盤剝的夠嗆,幾乎一蹶不振…”
說到“武帝官山海”,大商趙冶搖了搖頭,臉上顯出明顯的厭惡。作為鐵業大商,他自然有明確的立場。
武帝時期的商賈,完全就是朝廷搜刮錢糧的對象。他們毫無政治地位可言,動輒有酷吏上門,破家滅門的比比皆是。而武帝死后,雖然稍有放寬,但西漢一朝都延續著“官營鐵業”,壓制民間私營。
直到光武中興東漢,商人們的好日子才算是到了!不僅世家大族們能夠伸展手腳,豪商們也重新興盛起來。
“前漢官府把冶鐵業收歸國有,鹽鐵專營。但官坊鐵器價格高、質量差,又哪里比得過我們這些民間鐵商?到了我朝中漢,鹽鐵從朝廷的司農,下放到地方的郡縣,這才算是鐵業中興!”
“眼下,我邯鄲一地的產鐵量,比之前漢,怕是翻了兩番!無論是招募礦工開礦山、就地興建冶爐冶鐵、伐木燒炭賣炭、造工坊打制鐵器、還是運鐵器販賣四方…可都是有利可圖的行業!”
“在我趙國邯鄲,有數十萬錢的,確實不能稱豪,得百萬錢才行!而老夫我不才,名下也有兩處礦山、兩處豎爐、三四個鐵匠工坊。論起家底,勉強能稱一聲‘豪’。這也算是德有所報,天道酬勤…”
講到自家的產業,大商趙冶很有些得意。而張承負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他沉吟數息,又笑著問道。
“趙阿公,我聽聞前漢武帝時,天下設鐵官49處,合大道之數,總管天下冶鐵事…這邯鄲重鎮,想必也設有鐵官,總攬郡國冶鐵?”
“不錯!前漢武帝時,確實鐵官眾多,官營天下鐵山。而當時的冀州,有五處鐵官,以邯鄲西邊,武安和涉縣兩處的鐵礦開采最盛。那里勞作的夫役、罪犯都數以千計,出產的鐵料也是數十百萬斤,在全天下都能排進前三!”
對于這些鐵業的往事,大商趙冶知曉很多。畢竟,他趙氏一門,也是世代冶鐵,從西漢嚴酷的“官山海”中勉強延續下來。這種實打實的工匠產業,若是沒有傳承和關系,自然是做不起來的。
“到了我中漢,光武皇帝以‘寬仁’治天下,民間冶鐵放開。天下的49處鐵官,也裁撤到34處。冀州只留下兩處鐵官,管著武安與邯鄲周邊,出產的鐵器也沒什么變化。這翻倍產鐵的份額,自然是由我們民間的冶鐵補充上的。”
“實際上,官府自己冶鐵的成本太高,無論是趙國還是南邊的魏郡,都更喜歡成本低的‘法子’。郡縣府衙,往往從我們民間鐵商處,征收現成的鐵料。再從民戶處,攤派燒制的木炭。最后,再征發各地鐵匠的徭役,去為官府打造鐵器兵甲。趙國百姓深以為苦啊!…”
說到這,大商趙冶嘆了口氣。他并不是感慨鄉間平民們,所承受的實物賦稅和徭役,那些和他的關系不大。他慨嘆的是官府對他產業的盤剝。面對大漢的官吏,哪怕是他這種稱豪的大商,也毫無抵抗的能力!
“黃天所鑒!只要官府一紙文書下來,要鐵料就得給鐵料,要匠人就得給匠人。有時官府來不及造,我們還得造好了,給他送過去…”
“早些年,官府還會象征性的給些差使錢。而到了這個買官賣官的皇帝,到任的官吏都鉆到了錢眼里。他們從我們這里征收鐵料,不僅不給錢,還要勒索賄賂,一次就得數千錢甚至萬錢!若是不交,攤派的貢賦就要加倍,非逼死你不可…”
“在朝廷的盤剝下,我們這些小民百姓,可真是深以為苦啊!哎!大賢良師說的沒錯,這蒼天確實死了!…”
說著,大商趙冶唏噓嗟嘆,顯然是袒露了真心。而張承負環顧周圍,看著這四進的大戶院落、數十間上好屋舍、成群的伶俐仆役,一時有些無言。
這趙氏的宅院比起列候的府邸來,也就是缺了“三丈高的列候門闕”、“五間寬的列候正堂”。這種大商富豪之家,也自稱“小民百姓”?
“這…趙阿公實在是謙虛了!您是邯鄲豪商,如何能稱小民百姓?”
“哈哈!不為官吏,不成世家…再是什么豪商,也不過與小民百姓無二!對我等小民,官府著實可畏,唯有太平道才親近啊!…”
張承負默了默,觀瞧著大商趙冶的神情,品味著對方表露出的親近之意。他想了數息,這才體會到對方的心思。
像是趙冶這種大商,經濟上確實很寬裕,哪怕被官府盤剝,也能保持著世家大族一樣的生活水平。可他們卻毫無政治地位,毫無保護自身財富的能力!一旦官府決定殺雞取卵,或者亂世到來,他們這種大商人,就只能引頸就戮,就此悄無聲息。
而若是要尋求一份保護…那這冀州大地上,愿意對他們伸手庇護的、能伸手庇護的,除了太平道,又有誰呢?
想透了這一層,張承負看著大商趙冶,驀然親近了許多。在黃天的共同信仰下,雙方有著明確的利益關系。哪怕對方不是太平道門徒,也能夠稍稍信任交底。他沉吟片刻,不再彎彎繞繞,而是臉上笑著,問出最為關心的話題。
“趙阿公,你之前說,邯鄲的冶鐵打造,既有官營,也有民營。而朝廷有時來不及造,你們還得造好了送過去…那需要你們打造的,除了日常的鐵器外…總不會還有官軍的兵器與鐵甲吧?”
聽到這輕言笑語的問話,大商趙冶笑容一滯,悚然一驚。他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看著這個極為年輕的“小張符師”,勉強笑著道。
“哈哈,小張符師說笑了!朝廷有明文的律法,嚴禁民間私造兵器,更不許打造鐵甲!老夫名下的鐵匠工坊,打造的都是能賣的民間鐵器,尤其是各種‘農具’。嗯,之前賣給太平道防身的環首刀、鐵杖,自然不算在嚴禁的兵器中…”
“至于其他制式的兵器,弓弩自然沒有!矛刃、戟頭、箭頭和鐵甲,那更是無稽之…嗯…”
大商趙冶正要開口,頓了頓,仔細看了眼張承負的神情,又看向大賢良師歇息的屋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來回踱了踱步子。好一會后,他才上前兩步,低聲道。
“小張符師,大賢良師對我有救命之恩…若是賢師需要少量的刀劍矛頭,老夫倒也有些辦法!這幾年世道不寧,冀州各郡的世家大族,其實都在從邯鄲這里,不斷收購兵器,甚至還有鐵甲…”
“不過官府對鐵甲查的太嚴,老夫只是一個商人,沒那通天的本事,也不敢蹚這種掉腦袋的買賣…只有那些地方的世家大族,能從兩條路子,弄到官軍的鐵甲來!”
“哦?他們從哪里弄的鐵甲?”
張承負神情一肅,緊緊看著大商趙冶的眼睛。而大商趙冶微微偏頭,被這少年看的有些不自在。他遲疑了會,才低聲道。
“黃天所鑒!邯鄲打制出的鐵甲,都收入了朝廷的武庫,鐵甲也只會從武庫流出。鄴城的武庫歸冀州刺史部管,沒有世家大族的人脈,沒有關系密切的兵曹掾,必然是走不通的…”
“倒是趙國…趙王劉豫年老,不理事。趙國相職位空缺,洛陽朝廷要價太高,一直沒賣出這個官…這趙國武庫里的鐵甲,只要能打通看管的庫掾,就必然能報成損耗,買到手!”
“?!趙國武庫的庫掾,竟然敢賣鐵甲?”
張承負大為驚疑。看到他這副沒見識的樣子,大商趙冶笑了笑,搖頭道。
“當然敢賣!皇帝都能在西園賣官,刺史敢公開出售屬吏的職位,庫吏又如何不能賣庫中的甲胄?”
“這趙國府庫年年都有皮甲、鐵甲入庫,也年年都有報折損。朝廷討伐羌人,征要武備,那征的也是鄴城的府庫,很少征到趙國。別人不知道,但我們這些鐵商可清楚的很!”
“平日里,哪里有那么多鐵甲的損耗?只是看管武庫的庫吏們,多收少記,又報折損,年年隱匿下一部分鐵甲…這些鐵甲既然不在賬上,哪怕賣出去,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只不過,要買鐵甲,那錢可得給夠啊!…”
莊園中,張承負佇立堂前,默然不語。這漢末的官府腐朽至極,自上而下,果然處處漏風。而這趙國武庫的買賣,到底做還是不做?師父他老人家,能不能拿出錢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