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霉味像活物般順著石墻縫隙鉆進鼻腔,霧靄蜷縮在草席上,聽著遠處星槎海傳來的潮汐聲。三月的寒霧凝結成水珠,順著鐵窗柵欄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光斑。他盯著左手背的淤青——那是三天前云騎軍拖拽時留下的指痕,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淡青色的皮膚下泛著詭異的金芒。
“又開始了。”他摸向腰間暗藏的短刀,冰涼的刀柄刻著半朵曼珠沙華,刀刃抵住大腿內側的新傷。腐肉剝離的聲響混著血珠滴落聲在牢房里回蕩,半透明的鱗片從傷口邊緣凸起,像被陽光曬化的蠟油般剝落,露出底下新生的、泛著龍鱗光澤的皮膚。第三顆臼齒在咬合間碎裂,血腥味混著苦艾酒的余韻在舌尖炸開,他才勉強壓抑住喉間翻涌的嘶吼。
鐵門“咔嗒”開啟的瞬間,霧靄迅速扯下破舊的袖口裹住大腿。景元的聲音帶著晨間的松墨氣息飄進來:“霧靄,這是新到的審訊記錄。”鎏金靴跟碾過滿地霉菌,一疊沾著茶漬的紙從門縫滑入,最上面的星槎調度圖邊緣泛著焦痕,右下角用朱砂畫著朵畸形的曼珠沙華——花瓣逆時針旋轉,是鏡流獨有的暗語。
他的指尖撫過“夷則港”三個字,突然在暈開的茶漬上頓住。那灘褐色痕跡蜿蜒如蛇,尾端分岔的弧度,與五年前妹妹攥在手心的糖畫一模一樣。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七歲的小糖蹲在灶臺前,舉著剛出鍋的糖畫蹦跳著跑向他,糖漿在晨光里拉出金絲,蝴蝶翅膀上的紋路與星槎海的潮汐圖詭異地重合。
“哥哥,給!”小女孩的羊角辮上沾著糖渣,卻在他轉身時被拽住衣角。云騎軍的急報在耳邊炸響,糧草運輸隊在夷則港遇襲,他狠下心甩開那雙沾滿糖漬的小手:“在家等我?!碑斔麕е鴼埍鄯禃r,茅屋已化作焦土,只有半支燒焦的竹簽插在瓦礫中,糖漿早已凝固成暗褐色,像極了風干的血跡。
“霧靄大人?”小滿的呼喚驚醒了回憶。十六歲的少女扒著鐵柵欄,腕間龍鱗發帶泛著微光,映出他滲血的袖口。她懷里抱著青瓷藥瓶,瓶身上的云紋暗刻與太卜司密卷如出一轍:“白珩醫官說,這是用飲月君鱗片熬的藥……”
聲音突然梗在喉間,因為看見霧靄轉身時,后頸處正鼓起數個肉瘤,鱗片從皮膚下鉆出來,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天樞號情報室的燭火在量子流中搖曳,鏡流盯著沙盤上的虛數之海投影,指尖劃過應星新鍛造的龍血炸彈。十二枚菱形彈頭懸浮在星槎模型周圍,表面流動的金色紋路與霧靄調度圖上的曼珠沙華完全吻合。
“將軍,您真的相信他?”景元遞來一杯冷茶,杯壁上凝結的水珠在星砂投影中化作霧靄的倒影——此刻他正用短刀剜去大腿內側的鱗片,鮮血滴落在草席上,竟發出金屬撞擊般的脆響。
鏡流凝視著杯中游動的茶葉,想起三年前的斷龍崖。她被豐饒民的藤蔓纏住咽喉,毒霧已經滲入肺腑,是霧靄的機械臂突然從暗巷中探出,合金指節扣住她的腰際,在爆炸的火光中飛躍斷崖。那時他的左胸插著半截骨刺,卻仍在落地后為她檢查傷口:“別睡,鏡流,星槎海的潮聲還沒停?!?
第二次是在鱗淵境,他的機械臂被虛數亂流扯碎,卻用僅剩的右臂抱住她下墜的身體。龍尊之血從他唇角溢出,在她眼瞼上烙下滾燙的印記:“抓住我的手,鏡流,我不會再松開?!钡谌?,她親眼看見他的心臟停跳了七分鐘,躺在醫療艙里時,胸口的機械核心正緩慢重構——那是應星用飲月君的逆熵核心改造的裝置。
“他的血里有飲月君的龍魂碎片?!卑诅竦穆曇敉蝗粡拈T口傳來,手中的血檢報告在燭光下泛著熒光,“還有豐饒民的共生孢子,兩者在他體內形成了詭異的平衡……就像當年的丹恒?!?
鏡流的指尖捏碎了茶杯,茶水混著碎瓷滴落在沙盤上,將夷則港的模型染成暗紅。她想起霧靄檔案里的一段記載:五年前斷龍崖戰役,他率領的第七云騎隊全員失蹤,唯有他抱著李長庚的尸體歸來,機械臂關節處滲著血,卻仍在給死者整理軍裝上的褶皺——那身軍裝的左胸位置,繡著半朵逆時針旋轉的曼珠沙華。
“啟動應急凈化系統?!辩R流抓起太阿劍沖向牢房,卻在走廊遇見神色慌張的小滿。少女懷里抱著個焦黑的紙包,邊緣露出半截竹簽,糖漿的焦香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在霧靄大人的衣領里發現的……”
紙包展開的瞬間,鏡流的瞳孔驟縮。那是半支糖畫,蝴蝶翅膀的紋路被燒得殘缺不全,卻仍能看出尾端分岔的弧度——與星槎調度圖上的茶漬、霧靄大腿內側的鱗片紋路,完全一致。
牢房內,霧靄蜷縮在墻角,指甲深深刺入咽喉。他能聽見血管里傳來千萬個聲音,豐饒民的低語與妹妹的慘叫交織成網:“懦夫……懦夫……”皮膚下的金色脈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那些紋路竟與虛數之海的星軌分毫不差。
“動手。”他抬頭望向鏡流,瞳孔已完全變成豎線,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趁我還能分清自己是誰。”太阿劍的寒芒映出他的倒影:左臉覆蓋著半透明的鱗片,右眼虹膜泛著龍尊特有的鎏金色,而右耳后方,正鼓起數個肉瘤,里面隱約可見機械齒輪的轉動——那是應星為他安裝的義耳。
鏡流的劍鋒抵住他的眉心,卻看見他眼中倒映著五年前的雨夜。她渾身是血地倒在巷口,豐饒民的觸須正穿透她的肩胛,是霧靄從陰影中沖出,機械臂化作利刃斬斷觸須,自己卻被另一條觸須貫穿腹部。他的血滴在她臉上,帶著龍尊特有的灼熱:“別怕,小糖還在家等我帶糖葫蘆回去……”
“你妹妹是不是還活著?”鏡流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霧。霧靄的瞳孔劇烈收縮,鱗片下的皮膚泛起漣漪,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深處掙扎。小滿適時遞上焦黑的糖畫,竹簽上的血跡在龍鱗發帶的光芒中顯形,竟組成夷則港某座廢墟的坐標。
“在虛數之海……”霧靄的聲音沙啞如銹,“他們用共生孢子控制了她的靈魂,那些怪物的觸須上,纏著她的發帶……”他突然抓住鏡流的手腕,機械指節在她皮膚上留下紅痕,“將軍,五年前斷龍崖的幸存者,都被改造成了豐饒民的容器,包括我……”
鏡流的視線落在他機械臂的接口處,那里滲出的血珠竟在空中凝成鎖鏈形狀,與小滿發帶上的金線完全一致。她突然想起白珩的報告:霧靄的血液中,龍魂碎片與共生孢子正在形成新的基因鏈,而鏈狀結構的排列方式,正是虛數之海的坐標密碼。
“景元!”鏡流猛地轉身,“把夷則港的坐標輸入龍血熔爐,應星,準備將霧靄的血液注入主炮!白珩,用飲月君的龍涎香穩定他的龍魂!”她的太阿劍突然刺入霧靄肩頭,金色血液順著劍刃流入劍柄,在劍鞘上勾勒出完整的曼珠沙華——花瓣終于順時針旋轉,與鏡流的暗語形成閉環。
醫療艙內,應星的鍛造錘砸在龍血熔爐上,火星濺在霧靄裸露的皮膚上,竟被鱗片吸收化作流光。小滿握著他的手,龍鱗發帶貼在他腕間,金線突然亮起,在虛空中投射出妹妹的虛影:“哥哥,糖畫涼了?!?
霧靄的眼淚混著龍血滴落,滴在焦黑的糖畫上,糖漿竟重新融化,在桌面上勾勒出夷則港的地圖。那些被燒焦的紋路下,暗藏著十二處星槎錨點——正是當年第七云騎隊的撤退路線。
“他們不是懦夫。”霧靄盯著天花板上的星軌投影,“是我讓他們假裝被豐饒民感染,用共生孢子作為掩護,潛入虛數之海尋找小糖……”他的機械臂突然掐住自己咽喉,鱗片下的齒輪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但我失敗了,孢子失控了,他們都變成了怪物,包括我……”
鏡流按住他的肩膀,太阿劍的劍意順著接觸點涌入,凍結了即將暴走的共生孢子。她看見他記憶的碎片:斷龍崖的雨夜,十七個云騎隊員跪在他面前,自愿注射豐饒民的血液,只為換取潛入虛數之海的機會。李長庚最后笑著拍他的肩:“霧靄,等我們回來,記得請大家喝星槎海的桂花釀。”
“他們沒有變成怪物?!辩R流輕聲說,“他們的靈魂還在虛數之海,用最后的力量保護你妹妹。”鏡流指向熔爐中沸騰的龍血,里面隱約浮現出十七道人影,每道人影的手腕上,都系著與小滿發帶相同的金線。
當主炮充能完畢的提示音響起時,霧靄站在發射艙內,看著自己的血液被注入巨大的炮管。龍血與飲月君的龍魂在炮膛內共鳴,形成一柄巨大的審判之劍,劍身上流動的紋路,正是他這些年在牢房石墻上刻下的所有曼珠沙華。
“小滿,”他轉身望向少女,將焦黑的糖畫塞進她掌心,“如果我回不來,把這個埋在星槎海的望歸崖,那里能聽見妹妹的笑聲……”
小滿突然抱住他的腰,龍鱗發帶的金線與他鱗片下的脈絡亮起,在虛空中拼出完整的星圖:“霧靄大人,白珩醫官說,您的血能凈化共生孢子,就像當年丹恒凈化鱗淵境那樣……”
虛數之海的裂縫在夷則港上空張開,紫色的霧氣中漂浮著無數半透明的繭,每個繭里都蜷縮著半人半鱗的怪物。鏡流站在天樞號甲板上,看見霧靄的審判之劍劃破云層,劍刃所過之處,繭殼紛紛碎裂,露出里面被囚禁的靈魂——正是五年前斷龍崖失蹤的云騎隊員。
“哥哥!”最中央的巨繭突然炸開,少女的身影被黑色觸須纏住,羊角辮上的糖渣在虛數之光中閃爍。霧靄的瞳孔驟縮,那些觸須上,竟纏繞著十七枚云騎軍的腰牌,每枚腰牌都刻著“第七隊”的徽記。
“霧靄,你終于來了。”夜梟的身影從霧中浮現,他的胸口嵌著半枚蟲箭,瞳孔里流轉著豐饒民的金色,“你的妹妹,你的隊員,都是我養在虛數之海的餌,就為了釣出飲月君的龍魂……”
審判之劍突然發出龍吟,霧靄的鱗片完全覆蓋了身體,機械臂化作龍爪,指尖滴落的龍血在空中凝成鎖鏈,纏住夜梟的腳踝。他聽見體內傳來兩個聲音:一個是豐饒民的低語,誘惑他吞噬夜梟獲取更強的力量;另一個是妹妹的呼喚,帶著糖畫的甜香,像小時候那樣拽著他的衣角。
“這次,我不會再拋棄任何人?!膘F靄輕聲說,龍爪突然撕開自己的胸口,機械核心與龍魂碎片同時飛出,融入審判之劍。鏡流的太阿劍、應星的龍血炸彈、景元的星砂,甚至小滿的龍鱗發帶,所有力量在這一刻共鳴,形成籠罩整個虛數之海的凈化領域。
夜梟的慘叫混著繭殼碎裂聲回蕩,十七個云騎隊員的靈魂從怪物體內分離,他們的腰牌在凈化之光中復原,重新掛在腰間。霧靄的妹妹小糖落在他懷里,羊角辮上的糖渣化作光點,修補著他破碎的鱗片。
“哥哥,疼嗎?”小糖摸著他臉上的鱗片,眼淚滴在機械核心上,竟讓破損的齒輪重新轉動。霧靄笑了,這是五年來第一次真正的笑,龍血順著嘴角流下,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
三個月后,星槎海的望歸崖。霧靄坐在礁石上,看著小滿在沙灘上畫糖畫。少女的龍鱗發帶在海風中飄揚,金線勾勒出的曼珠沙華終于順時針旋轉,花瓣上凝結著飲月君的露水。
“霧靄大人,該吃藥了?!卑诅竦穆曇魪纳砗髠鱽?,青瓷瓶里裝著新熬的龍涎香,氣味與當年妹妹熬的糖稀一模一樣。霧靄接過藥瓶,指尖劃過瓶身暗刻的云紋,突然看見沙灘上的糖畫動了起來,蝴蝶振翅飛向海面,尾端分岔的弧度,與星槎海的潮汐完美重合。
遠處,鏡流和景元站在天樞號甲板上,看著虛數之海的裂縫徹底閉合。應星正在調試新的龍血熔爐,爐壁上刻著十七個名字——第七云騎隊的隊員,終于能以英雄的身份回歸。
“將軍,”景元指著海面,霧靄正抱著妹妹旋轉,小滿在旁邊笑著潑水,“看來,腐血也能開出救贖的花?!?
鏡流望著漫天繁星,想起霧靄牢房石墻上的最后一行字:“曼珠沙華的花語,是永不褪色的羈絆。”她的指尖撫過劍柄上的曼珠沙華印記,花瓣終于完整,順時針與逆時針的紋路在星光下交織,如同虛數之海中,那些被救贖的靈魂,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潮水涌來,帶走沙灘上的糖畫,卻留下一串金色的腳印。霧靄望著遠方的星槎,妹妹的笑聲混著海浪聲,像極了五年前那個沒說完的約定。這一次,他終于明白,所謂救贖,從來不是獨自承受痛苦,而是握住那些愿意與你共赴深淵的手,讓腐血在羈絆中,開出最璀璨的花。
霧靄沒有注意到,隨著共生孢子的清除,身上的豐饒印記正慢慢淡化,那些曾讓他痛苦的鱗片逐漸退去,露出底下人類的皮膚——雖然布滿傷痕,卻在星槎海的陽光下,泛著新生的光澤。而鏡流始終不知道,在霧靄被軟禁的日子里,他藏起了所有關于衰老的痕跡,就像藏起那個焦黑的糖畫,藏起所有無法說出口的羈絆,只愿她眼中的自己,永遠是斷龍崖上那個為她擋住世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