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平縣,暮春。
戶計房的晨光斜穿過雕花窗欞,在樟木柜的銅鎖上烙出斑駁光影。林小滿踮腳取下最底層的賬冊時,驚動了一窩在柜頂筑巢的雨燕,細羽混著陳年灰塵簌簌落下,在光束中跳起金粉般的舞。
“丁未年三月,河口村旱地三十五畝?!巴噬闹焐坝∨?,小滿用指甲劃過模糊的墨跡。賬頁間夾著的枯葉突然碎裂,露出背面潦草的批注:“土質含砂,宜種黍?!斑@字跡她認得——是已故老主簿的絕筆。
沈硯之捧著新制的桐油傘進來時,正看見小滿對著賬冊發怔。她的月白襦裙沾了灰,發間銀簪的算珠穗子垂在頸側,隨呼吸輕晃。“又在翻故紙堆?“他放下茶盞,青瓷底磕在“河口村“地形圖上,“上月暴雨,沖垮了他們的谷倉?!?
小滿突然拽過他袖口,指尖點在泛黃紙頁:“你看這畝數!去年你繪的地形圖分明標注五畝臨坡地?!八槌鲅蚱さ貓D,兩相對照間驚起更多浮塵,“更奇的是前年報過滑坡......“
硯之俯身細看,松煙墨的苦香混著她發間皂角味漫過來。賬冊邊角畫著簡易滑坡圖,紅筆勾勒的裂縫竟與地形圖上的山體陰影重合。“怕是用了虛田充數。“他指尖無意識摩挲地圖褶皺,“得去量過實畝?!?
雞鳴三遍時,小滿已站在縣衙石階上。晨霧打濕她特意換的葛布短打,腰間皮囊里裝著朱砂筆、軟尺,還有沈硯之昨夜送來的《田畝丈量術》。青石板盡頭傳來急促腳步聲——沈硯之抱著公文匣疾步而來,發帶系得歪斜,露出頸間一道舊疤。
“順路送公文。“他耳尖泛紅,將油紙包塞進她竹簍。荷葉里裹著糯米團,嵌著紅棗拼成的算珠圖案,還冒著熱氣。“一起走吧?!?
三十里山路在晨光中蜿蜒。初時還能聽見貨郎的撥浪鼓聲,越往深走,道旁蕨類植物越是茂密。小滿的麻布鞋踩過溪石,鞋底磨薄的聲響混著沈硯之解說:“《周髀算經》載,斜坡丈量需測日影......“
日上三竿時,小滿扶著酸痛的腰直起身。鞋底不知何時裂了道口,草莖刺進腳掌,每走一步都像踩著蒺藜。路過山澗時,沈硯之突然蹲下:“抬腳。“
“做什么?“她慌忙后退,卻被他握住腳踝。粗糲掌心隔著羅襪傳來溫度,驚得山雀撲棱棱飛起。
羊皮護腕套上腳踝時,內側棉墊貼著磨破的皮膚?!疤K姨娘縫的。“他低頭系繩結,后頸曬得發紅,“說主簿大人常要走險路?!靶M瞥見護腕內繡的“穩“字,針腳細密如賬本批注,突然想起上月見他深夜伏案,原是在縫這個。
正午的日頭毒辣起來。兩人在古樟下歇腳時,小滿掏出糯米團。棗泥滲出香甜,粘在沈硯之遞來的《田畝術》上,恰蓋住“斜坡丈量“的圖示。“糟了......“她慌忙去擦,卻聽他輕笑:“無妨,我早背熟了?!?
翻過最后一道山梁,河口村在暮色中現出輪廓。坍塌的谷倉旁,老農正用豁口陶碗舀溪水。見著官服,老人渾濁的眼突然發亮:“可是來重丈田畝的?“
燭火搖曳的茅屋里,村長捧出裹了三層油布的舊賬:“三年前滑坡埋了二十畝,可官爺說賦稅照舊......“賬本邊緣黏著干涸的泥印,像道陳年傷口。
小滿就著月光展開地形圖,朱砂筆在山體畫出扇形陰影:“您看,這才是實畝?!肮P尖突然頓住——沈硯之正在窗外架設圭表,月白衣衫沾滿草屑,卻將最平整的石板讓給測量儀。
翌日破曉,兩人在滑坡舊址拉繩丈量。小滿攥著軟尺的手被荊棘劃破,血珠滴在泛白的界石上?!爱斝模 吧虺幹蝗蛔笸?,上方松動的山石轟然滾落,揚起漫天黃塵。
“咳咳......“小滿揮開浮塵,發現他護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擦出血痕。晨光中,沈硯之睫毛上沾著土屑,聲音卻穩如磐石:“繼續量,東經七丈二尺?!?
日影西斜時,丈量簿已記滿數據。小滿癱坐在界碑旁,看著硯之在《田畝術》上寫批注:“實測五畝三分,與丁未年賬冊差二十九畝七。“他的筆尖在山形圖上頓了頓,忽然添了只簡筆雨燕——正是戶計房梁上那窩。
歸途遇雨。沈硯之撐開桐油傘,傘面繪的河道圖在雨中愈發清晰。小滿的葛布衣吸飽水汽,沉甸甸貼著后背。路過山神廟時,她突然拽住硯之衣袖:“等等?!?
褪色的神龕下,半截界碑露出“河口“二字。小滿跪在泥水里扒開藤蔓,露出完整的“河口村旱地五畝“刻字,落款竟是二十年前。“這才是實畝!“她的驚呼驚動廟檐銅鈴,叮咚聲蕩過山谷。
深夜的戶計房燭火通明。小滿將新舊賬冊并排鋪開,朱砂筆在陳年墨跡上圈畫:“三任主簿都未核驗......“硯之忽然遞過熱姜茶,杯底沉著驅寒的艾草:“明日我與你同寫陳情書?!?
更漏滴到子時,小滿在賬冊扉頁畫下今日所見:傾倒的谷倉、丈量的軟尺、還有山神廟的界碑。硯之在旁補了撐傘的身影,傘面河道圖與窗外雨簾重合。當最后一筆畫完,晨光已染白窗紙。
五日后,州府批文送達那日,河口村下了今春第一場透雨。小滿站在新立的界碑前,看老農將黍種撒向復墾的田畝。沈硯之撐著繪有算盤紋的油紙傘,忽然輕聲說:“那護腕......其實是我縫的。“
雨絲斜飛入傘下,小滿摸著腕間“穩“字,忽然懂得民生之重不在賬冊數字,而在每一粒破土的黍種間。就像沈硯之縫進護腕的棉絮,那些未曾言說的心意,早隨著無數個核賬的晨昏,織就了最堅韌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