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平縣，春分。
縣衙前的垂楊柳抽出鵝黃嫩芽，細枝在春風里搖曳如舞姬的水袖。林小滿踮腳將最后一張黃紙戶貼按在公告欄上，晨露順著桑皮紙的紋路蜿蜒而下，在“農戶“二字上凝成晶瑩的珠串。遠處孩童的嬉鬧聲驚飛了檐角家燕，三兩只紙鳶在湛藍天幕上翻出彩綢般的弧線。她聽見身后傳來弟妹的嬉笑，桃兒和李兒正抱著紙堆跑前跑后，紅頭繩和藍布衫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鄉親們看過來！“她清了清嗓子，靛藍布裙被春風掀起一角，露出母親新納的千層底布鞋。桃兒立刻抱著紅紙戶貼蹦到石階上，發間紅頭繩掃過小滿手背：“黃紙是種田的，紅紙是賣貨的，藍紙...“小丫頭突然卡殼，漲紅了臉看向人群。
“藍紙給打鐵的！“六歲的李兒從人縫里鉆出來，藍布衫沾滿草屑，手里舉著張皺巴巴的樣貼，“沈哥哥說，鐵匠鋪冒煙算手藝，要蓋紅戳戳！“他踮腳將樣貼拍在公告欄，紙角歪歪扭扭畫著個煙囪，濃煙里還飄著顆愛心。
人群中爆發出善意的哄笑。賣杏花的王婆子擠到前排，銀簪上的翡翠墜子叮當作響：“小娘子，我家三畝旱地該領啥色？去年秋稅可把老身算糊涂了。“
“您瞅這黃紙。“小滿指尖撫過凸印的稻穗紋，“旱地屬農戶，按三等田計稅。“她從李兒捧著的木匣里取出枚陶制印章，蘸了朱砂按在樣貼上，“您家地頭有古井，能澆三成地，稅銀可減這個數。“看見李兒正舉著藍紙在人群里鉆，“藍紙是匠戶，比如鐵匠、繡娘，按手藝征稅；紅紙給商戶，賣貨的、開鋪的，按貨物價值算。“
紅艷艷的“減“字拓在田畝圖旁，王婆子的眼睛倏地亮了：“哎喲，這比廟里求的簽還明白！“她顫巍巍去接樣貼，袖口滑落處露出道陳年鞭痕——那是去歲為討稅銀挨的衙役鞭子。
“阿姊！“六歲的李兒突然摔了個屁股蹲，藍紙戶貼卻舉得老高，“匠戶的紙沒破！“他摸著屁股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沈哥哥說的，藍紙最結實！“
人群中響起善意的笑聲，桃兒趁機舉起紅紙：“紅紙給賣糖葫蘆的王大爺，糖葫蘆越甜，稅錢越......“她歪頭想了想，“越像阿姊的笑臉！“
小滿看著弟妹天真的模樣，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他們在火塘邊畫戶貼的場景。她蹲下身，替李兒拍掉灰：“對呀，匠戶的紙用桑皮紙加麻，最是堅韌，就像匠人們的手藝。“
小滿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袖口的小太陽刺繡。這針腳還是沈硯之母親教的，說是能照透糊涂賬。正要開口解圍，忽聽身后傳來熟悉的咳嗽聲。老書吏王忠拄著雕花算盤踱來，旱煙袋在公告欄上敲出悶響。
“勾邊要用松煙墨。“他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戶貼邊緣，“衙門采買的普通墨，遇梅雨就暈。“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青瓷硯臺，墨汁里浮著幾片艾葉，“摻了老艾汁，防蟲。“
小滿怔怔接過硯臺。三個月前公堂對峙的場景歷歷在目，彼時這方雕著貔貅的硯臺險些砸中她的額角。此刻艾葉的苦香縈繞鼻尖，她忽然發現硯底刻著行小字——“甲子年春，賀五色新政“。
王忠的旱煙袋在掌心敲出節奏，忽然看見李兒舉著藍紙跑過，紙上畫著歪扭的鐵匠鋪：“你弟弟畫的匠戶貼，倒比我當年的草圖清楚。“
“王書吏...“她剛要道謝，老人卻已背過身去，旱煙袋的火星子在春風里明滅，恰似他發間殘存的白絲。
公告欄前的人群漸漸散去，桃兒和李兒蹲在地上整理剩余的戶貼，把黃紙和紅紙按顏色分堆，像模像樣。小滿看著老書吏遠去的背影，想起三個月前他在公堂拍桌子反對的模樣，忽然覺得，春風不僅吹綠了柳枝，也吹軟了老書吏的心。
“小娘子，“賣豆腐的張老漢搓著手走來，“我家二小子學打鐵，該領藍紙吧？“
“對，“小滿遞過藍紙戶貼，看見他袖口補著的算珠圖案——那是她教桃兒繡的，“匠戶按手藝等級征稅，張二哥的鐵匠鋪能打獵刀，該算一等匠戶。“
張老漢的眼睛笑成縫：“小娘子比我算得還清楚，當年我爹交了半輩子糊涂稅，如今總算明白賬了。“
桃兒蹲在地上整理殘紙，忽然舉起張畫滿圈圈的藍紙：“阿姊快看！張鐵匠把他媳婦也畫上去了！“泛黃的桑皮紙上，掄錘的漢子身旁添了紡線的婦人，空白處歪扭地寫著“匠戶夫妻，減稅五十文“。
沈硯之的算盤珠子突然錯位。他想起昨日在鐵匠鋪見的場景：張娘子手上的燙傷疊著老繭，卻把最后塊麥餅塞給咳嗽的學徒。“該添個'匠戶家眷補貼'。“他蘸墨在樣貼上勾畫，筆鋒忽然被溫暖包裹——小滿的手正覆在他手背。
“看那兒。“她指向西天晚霞。橙紅暮光里，王忠佝僂的背影正在公告欄前徘徊，旱煙袋的火星映亮他手中的靛藍戶貼。老人枯瘦的指尖撫過張鐵匠畫的夫妻像，突然從袖中摸出枚陳年印鑒，在邊角處蓋下“嘉許“二字。
暮色漫過縣衙時，小滿看著公告欄上的五色戶貼，被春風吹得輕輕晃動，像五只彩色的蝴蝶。桃兒和李兒趴在她膝頭，數著剩下的紙堆，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算盤聲——那是沈硯之在戶計房核賬，算珠碰撞的節奏，像在為新政的推行喝彩。
這一晚，小滿在賬本里記下：“春分推行五色戶貼，得王書吏相助，弟妹為小助手，百姓稱便。“她摸著李兒畫的匠戶貼，忽然想起老書吏遞來的硯臺，想起他耳尖的紅色。原來，有些認可不必大聲宣揚，就像春風化雨，在不知不覺中，滋潤了每一顆固執的種子。
最后一縷天光湮滅時，戶計房傳來清脆的算珠聲。小滿將桃兒畫的“減稅笑臉“貼進黃冊，聽見李兒在院中追逐流螢的歡笑。王忠的旱煙袋明明滅滅晃過月洞門，在青石板上拖出長長的影，像極了舊日里固執的鎖鏈，終是消融在春夜的暖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