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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少年心性

她來了,后果就是他重新變成了一個人。

這里遍布猛獸,他本以為她也是,可她是只小鹿,誤闖入了斗獸場。

七八歲時他就喜歡養金魚,伏在水岸邊,將手掌輕輕撥動流水,靜的夠久了,魚兒會認為那是塊可靠的礁石。

只待它們游入他掌中,他有足夠的耐心,慢慢合攏,慢慢束縛,直至徹底將小魚兒握碎,化為一灘血肉,然后再放手,任由流水洗干凈他的手掌。

皎然與幼年他那些握碎的小金魚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他需要更多耐心。

這場游戲的結果不在于自由了。

霜寒地凍,她牽住他的手拉他走進屋內,他們從那睡熟了的侍女身旁過去,他險些踢中了門外守夜的女子。

她的手讓他情不自禁顫抖起來。

皎然走到床邊,用手摸了摸被子里面,用掌心的溫度替他暖一暖床。

她跟個行走的小火爐一樣,從前他聽說女子總是怕冷,可她是不一樣的,冬日里她也溫暖至極。

她要走了,把他送上床她就要回到那扇門外,留他一個人在這黑夜里。

“有蛇。”

“哪里?”

他催促她檢查房中每一個有可能藏蛇的地方,連同他床底。

皎然灰頭土臉地拍拍身上,然后嚴肅地告訴他說,這個季節蛇都沒醒呢。

這招不管用了,他只好再用苦肉計。

給她看他的傷,說凍瘡在被窩里一熱起來,就癢得厲害。

多留片刻吧,他心中這樣想。

皎然在藥箱里翻找,不一會兒拿來一瓶藥,倒出幾顆。

“就是這個。”

他無奈,不認字就是這點不好,連藥她都拿不對,還是得教她識幾個字。

明明是紅花丹參丸,根本不是蛇油膏。

她低了頭為他揉開藥沫子,一縷長發垂在他手腕邊,刺得他發癢。

不過,瞎貓碰到死耗子了,他這是被擊打后留下淤青的傷,皎然算是恰好找對了。

她打了好幾個瞌睡,看樣子是困意上來了。

可他還不想放她走。

“給我講個故事吧,我睡不著。”

皎然不接招,看樣子是鐵了心要出去,留他一人睡下。

都督府這樣黑,黑夜里的故事最好說,她不會講,那他正好來講。

他的故事跟他一樣,都陰森恐怖,不出意料,聽完鬼故事的皎然嚇得瞌睡全飛走了,四下環顧,咽了口水,再不說要走的話。

穆衿翻了個身朝里閉上眼,忍不住笑,床板都微微顫動,“我困了,你出去吧。”

她當然不敢出去,穆衿嚇唬人的本事有一套,嚇唬未經世事的女孩自然不在話下。

她就那樣呆坐在他床邊,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又是叫醒他,又是和他一來一回說那些他們各自珍藏的小故事,這么一夜都未眠。

直到天快要亮了,還半明半暗時,穆衿剛閉了會兒眼,察覺到身旁一重,她已經斜歪在他床邊睡著了。

露出半張臉。

她的鼻梁不是直上直下,在眉心稍下和鼻梁稍微往上的地方有個好看秀氣的弧度,她有個好看的鼻子。

穆衿不由自主想要順著她的鼻梁摸一摸她。

她就在他手邊,然而他不敢亂動了。

那盞燈快要熄滅了,穆衿靜悄悄等著。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滅了!

他與皎然都重新被快要消失的黑暗籠罩。

可他不怕,比起在陽光下,他更想在黑夜中生活,這讓他內心安寧。

也許他也成為了像叔父那樣的畜生,只能在暗夜里低吼。

穆衿的手懸浮在皎然面龐邊,沿著她的鼻梁影子,一次都未曾碰到她,終于順利撫摸了他一直好奇的鼻梁。

像是達成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他只是擔心,撫摸空氣會不會也有聲音,這聲音吵醒了她,她又會不會跟笑菊一樣又敬又怕他。

太陽一出來,他就又要變成那副淡漠的神色。

日子一天天過去。

皎然過得越發如魚得水,“這件青色長袍公子穿了不好看。”

他便不再穿了,因她說穿了像是顆地里的小青菜。

她隨意將他房中枯萎的花換掉,隨時在天光好時打開窗子迎風進來,讓他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她讓似愚苑里的氣息變得不再沉重了。

他睜開眼,摸到枕下再沒有一根鋒利的銀簪,便裝作并不在意隨口一問。

皎然則說,“哦,我以為是公子隨手拿,忘了放回箱匣里,公子現在要嗎?”

他還能說什么,“多謝,我原本想放,忘記了。”

皎然說沒事,“枕邊可不能放什么鋒利的東西,對了,公子你是不是之前做噩夢了,說放利器在枕下就能辟邪?”

“是……是啊。”

皎然道,“公子莫怕,下次再夢見妖魔鬼怪就叫我,我聽見了立刻為公子驅趕走。”

子丑寅卯,每個時辰從前都被安排好要做什么,他恨極了。

可是皎然來了,她成為了他新的玩伴,井井有條,一絲不茍的日常起居,也并不無趣了。

碎了的硯臺她不讓他去撿,屋中鋒利的東西都妥善放好,他凍得發涼的手她用兩只手為他揉搓暖和起來,有一次她甚至在他睡著時探手伸入他被窩里摸他的腳是否還是涼的。

他竭盡全力不醒來,任由她放了湯婆子在他腳邊。

有那么一個可怕的念頭劃過他心中。

皎然愛上了他。

若非愛他,為何會如此在意他呢?

他花了三四日去想這個奇怪的問題,得出的答案嚇他一跳。

不是皎然愛上了他,而是他穆衿,愛上了皎然。

幾乎水到渠成一樣,她來了,與他朝夕相伴,同他起居相對,給予他旁人從未仁慈送出的那最卑微的最無法琢磨的——愛。

他無法控制動心,試問對一個從未得到旁人真心的怪胎而言,被禁錮,被隔絕于深宅,被毒打,被利用,被隱瞞,被欺騙,一日忽然來了這么一個人,真誠自然地對他好,將他當成個正常人對待,他怎么能不為所動。

皎然的確如草木一般,可那同時也像是生長在懸崖邊迎風散漫起舞的枝,她才不管自己所處何地,只要她想木然,就一動不動,出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只要她想開心,她就直率地去找樂子,笑呵呵地跟人談笑聊天。

她甚至完全察覺不到自己跟都督府截然不同,這里的人都戴著面具過活,她卻只用她自己的臉。

他活了十幾年,一直都在想自由為何物。

或許如長街上酒樓外頭飄揚的一串燈籠,或許是城外泥潭里打滾的龜,又或許是……

直到皎然來了。

他明白,皎然就是他想要的。

如果和她在一起,無論身處地獄還是人間,他都不必再追求虛無縹緲的自由,因為皎然就是他的自由。

他盼望著那個時間不要到來。

過去十多年間,他從未這樣渴望時間停滯不動,與他相反,皎然在期盼長史回來。

他能看出皎然的迫切,她實在是個不會偽裝的細作。

清晨他展開紙筆臨摹前人字帖,皎然便捧著腮幫子望向窗外,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等待心上人回來。

穆衿叫她倒杯茶給他,她踱步過來,倒了杯冷水給他。

他暗地里無奈至極,看來是他太縱著她了。

外頭花都開了,飛花帶春風,繞空盈盈,落在他的書面紙面間,他心煩意亂地彈開。

皎然半個身子伸出窗外,張開手去接花樹凋零的花瓣,握滿了兩只手,笑盈盈走過來,攤開手得意洋洋,“瞧,公子,我抓住了春日。”

他微微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也只有她天天敢在他面前說些天馬行空的話了。

穆衿卯足了勁兒想要忽視她,包括在她為他換衣時撇開臉,一言不發,還有在她問他剩下的雞湯他還喝不喝了,不喝的話,她就全都喝完了,他輕聲嗯了一聲,再不搭理。

然而這些舉動絲毫沒有引起皎然的懷疑。

她自顧自做她想做之事,有些心急地等待她想要等的人來。

他的祈求一向不管用,神明沒有聽從過他虔誠的祈禱,長史還是回來了。

他沒能殺了柴徹,這一次只要他回來,必然會成為新的變數,妨礙他們的計劃。

穆衿早就料到柴徹沒那么好對付,長史此人雖然城府頗深,可他低估了柴徹的武功與計謀,能在都督府安穩過了這么多年,又被送去京城長大,到如今還身體康健,足見他有自己的一番智慧,不像是被叔父嚇得癲癲癡癡的柴毀,也跟他們那笑里藏刀的大哥截然不同,更不用說同他那幾個作為叔父棋子用來籠絡同僚門客的姐妹。

現如今他長大了,就更難被叔父或者嬸娘操控了。

柴徹回來對他們而言絕對是個壞到頭的消息。

看著皎然和長史眉來眼去,穆衿沒來由的心煩。

他一次次催促穆衿按照他的命令行事,與那個他根本沒耐心看清正臉的女子程小姐成婚,早一日成婚,他們便更能將渾水摸魚的計劃提早。

可穆衿不想,他連看見程鳶都眼睛疼。

假如真的按照長史所言,那他和皎然會走向什么樣的兩條路呢?他不敢深思。

皎然替換他來承受每隔半年一次的取血,她也許根本承受不住那樣的刻骨銘心的痛。

他猶記得咬緊牙關,在利器刺入身體的那瞬間,寒意與劇痛如潮水般席卷。

每一寸肌膚都在尖叫,每一根筋脈都在顫抖,鮮血順著石板的花紋蔓延開來,溫熱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有時是從頭頂處飛出一根細針,他的血便沿著細針向上取,血被送到了何處,他從來不知道。

只記得每一次他幾乎都呼吸凝滯,視線模糊,唯有心頭的疼痛清晰。

皎然能受得了那樣的痛?他不敢多想。

長史的耐心幾乎要耗盡了。

找了個深夜,他又來到似愚苑。

這樣的機會難得,長史總是能做到見縫插針,從前他倒是不厭煩,如今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他,催促他,他未免想要——直接殺了長史。

迷煙悄無聲息地從門縫滲入,像一條狡猾的蛇,蜿蜒爬行。

守夜的人都睡熟了,沒人察覺。

似愚苑的人緊接著,一個接一個,像被無形的繩索拉扯倒下,終于都睡熟了。

他的玉扳指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幸好,沒有摔碎。

燭火漸漸微弱。

他喚醒他,又一次與他重復他們的約定,穆衿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長史竟這樣心急如焚想要得到那本《高山壽》。

見他并不答應,他一把匕首直接橫在他的脖子上。

“你以為沒有我幫你,你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穆衿不躲不閃,“現在看起來,你比我更著急。”

“好啊,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你跟你叔父告發我也好,這都督府的長夜,我是一晚都等不及了。”

“看來你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長史笑了一笑,“是什么讓你躊躇不前?”

穆衿僵在原地,慢慢開始緊張起來,手指已撫上了手上唯一的硬物,玉扳指。

他走到門口,腳步放輕,見兩個女子已經倒在地上,其中一個女子膝蓋下的棉墊柔軟松實,此前還在綿垣時略微消瘦的身子被養得白白胖胖,如雨后鮮嫩的白玉蘭花瓣一樣。

“呵,原來是這樣。”

穆衿的手段太不高明了,他的心思也太淺顯,在長史這樣的老江湖面前,完全就是個孩子。

“你喜歡上了皎然?”

“不!”他矢口否認。

“看來是真的。”

他知道了,穆衿有個新的弱點。

長史的匕首不再橫在他的脖子上,而是轉向了正在熟睡中的皎然。

只聽得砰的一聲,他的匕首被一個硬物打飛。

玉器與兵器相撞,發出清脆一聲。

穆衿的聲音冰冷,比方才架在他脖子上的兵器更利,“如果你敢動她,我會讓你一無所有,死無葬身之地。”

長史咽下冰涼的茶水,稍作冷靜,他不想逼急了穆衿,再次開口,語氣緩和了一些,“那你想怎么做?”

好了,他服軟了。

其實也不難,這些人一向為達目的誓不罷休,讓他們認輸,然后交換給他們想要的,這是穆衿唯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

“全聽我的吩咐行事。”

長史舔了舔干裂的唇,詭異一笑,“自然聽從公子吩咐。”

穆衿還太年輕,他看不穿人心,以為外頭的人都跟他這宅院里的丫鬟小廝一般好對付,他甚至不明白,有時候人的屈從話語只是某種行動的訊號。

婚事越發接近。

他依舊保持著正常的起居,何時去見叔父,何時作畫,何時從青碧苑回來,何時用晚膳,早膳,何時閉上眼休息。

他不再去看皎然的背影。

不再仔細去在一群人中辨別她的聲音。

可是做不到,皎然才離開一會兒,他就要問他們,皎然何在?

笑菊不瞞他,將柴毀是如何同她親密說話一五一十告訴他。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他下定了決心。

要讓獵物自己走入陷阱。

穆衿不知道他是如何看似天真地說出那些話來。

一碗清湯他也能將算盤打到上面,讓皎然盡信他,比起柴毀,皎然自然是不會懷疑純良溫善的他,她堅信那湯水里被柴毀下了藥。

她怎么會相信一個男子對這種事一無所知呢?她實在天真,輕信男人。

可是這一夜他不能展露過多,他擔心皎然看破他所有的偽裝,一旦她知道他是個什么貨色,難道還會愿意跟他在一起嗎?

她以為他是放在箱匣里柔軟的絹花,應該從不曾想到他其實就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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