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愛之物
- 都督府新來的侍女是個三流細作
- 帷余
- 4297字
- 2025-04-26 22:00:00
夜已深了,皎然清理兩遍終于弄干凈后便準備睡覺了,公子不喜歡她身上有泥土腥味或是油跡。
這一整天好像是過去了一整年,她累得渾身都散了架,腦子里又在不停地想著師姐和師兄的麻煩。
想得太多,一時間又睡不著。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么好端端的兩個人會因為一個緒盟仇變成如今的境地。
明明師姐那樣喜歡步月,步月對任何人都壞,可是皎然知道他的的確確是在乎師姐的,假如真有什么比他自己還重要,那一定就是師姐了。
皎然打開門,敲門的是韶楓。
不拿正眼看她,嘟囔一句,“公子叫你過去。”
皎然打了個哈欠,“今夜不是我守,輪班沒到我。”
“我知道,但是公子叫你過去。”
她扭頭走了,不愿再看皎然。
皎然披了外衣,晚上的風不涼,還帶著花香,等再過幾日到了立夏,夜間的風會更暖些,不過山里始終不比山下熱。
寬闊的長廊上,皎然竟碰見了鳳凰雛。
但她只是行了個禮,四下都是眼睛,他們不會蠢到在這里多說話。
鳳凰雛腰間的銀珠子看似不當心掉在了地上,皎然便彎了腰去撿起。
待到皎然遞給他,聽見他低聲道,“要確保公子大婚,在大婚時我會攪亂來賓,你等待我的指令行動。”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鳳凰雛便離開了,留她一人在夜風中沉默。
鳳凰雛的這句話在公子那里皎然得到了進一步解答。
果然如此。
她伸出手等著公子替她涂藥時,公子忽然說,“叔父要我和益州都督府聯姻。”
他用銀簪子挑了藥膏輕輕敷在她因鏡片而割傷的手心。
她本想說不用了,哪里就嬌氣至此,要是再等會兒都要愈合了,可心里記掛著他接下來說的話,就伸了手一聲不吭了。
“程家娘子,你也見到了吧?”
皎然點點頭,“見了。”
他望著她的眼睛,“你喜歡她嗎?”
程家娘子,年紀跟皎然差不多,十六七,窈窕佳人。
她跟柴家還有休屠其他貴女們走在一起,燦爛奪目。
不光衣著華麗,容貌更不同于一般女子,既有中原女子的雍容貴重,顯眼的高鼻梁又使她與中原女子相比多了幾分豪邁,若以牡丹相喻,牡丹少了她的清秀,若以寒梅相較,寒梅總缺了幾分富麗。
宮中的公主皎然沒有見過,假如真有那樣富貴的女孩兒們站在她面前,她覺得許是也不如程家娘子美。
因她生得漂亮,身份尊貴,脾氣壞點兒,都督府也不曾為難。
皎然低了頭,看見手心一道口子,其實還挺深,她晚間清洗泥污的時候居然沒有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只隱隱冒著些火辣的不適,可見遲鈍至此。
“我聽笑菊說,你和她起了沖突?”
皎然說沒有,“我失足一不當心從她身邊摔了一跤。”
他注意聽著她說話,一不小心手里的銀簪子忽按得重了,皎然忍不住蹙眉,“嘶——”
“對不住,我手勁兒沒個準頭。”他微笑說道。
穆衿接著說,“你覺得她是不是叔父說的那種以家門為重,落落大方的女子?”
皎然想了想,“算……是吧。”
他笑了幾聲,皎然覺得穆衿應當是真有幾分喜歡那女子,她確實舉止透出動人的美,任何男子喜歡她都不足為奇。
他給皎然上了藥,藥膏迎風很快就干了,皎然盯著傷口看,想到師姐說的那句,鏡子碎了,補好了,照見的人影也是碎的。
皎然腦子一熱,忍不住問他,“世上真的有詩句里說的,‘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男女之情嗎?”
“怎么忽然問我這個?”穆衿打量著她。
“我只是很好奇是不是即使開始再美好,時間久了也難維持。因為人心總是變化的,這不是公子說的嗎?”
他聽到這里,讓皎然翻動手腕,手心朝上,皎然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然后他低下頭去,半張臉,口鼻都被皎然的手掌遮住了。
他的呼吸如一根絲線在她掌心傷口處穿梭。
穆衿柔軟的唇印在她掌心中。
那陣遮在她心頭的迷霧散去了。
有什么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同時也讓她無比惶恐不安。
例如她守夜時,他總說怕黑,讓她坐到他床邊念書,即使她念得磕磕巴巴。
例如冬末下的那場寒雨,他非要夜間出去找螢火蟲,鞋襪都濕透了,皎然給他換了干凈的鞋襪后,用手去暖他冰冷的腳和小腿,他那緊隨她身影的目光。
例如她采海棠花送給他時,他笑得那樣開心,好像這輩子都從來沒有煩心事。
……
她怎么會以為那只是一個主子對下人的仁慈呢?
等他抬起臉來望向皎然的眼睛時,她卻很決然地避開了他的視線,眼睛落在別處。
他默然,干笑了一聲,臉上還是那樣單純無辜,“等我和她成婚后,這樣親她的手心,程家娘子會覺得我孟浪嗎?”
皎然松了口氣,僵硬地收回手來,掌心似還殘留他的吻痕,“不會的,夫妻之間,怎么能算孟浪……”
接著他就什么話都不說了,向來他做事都有始有終,可那銀簪子上的藥膏他卻忘了擦,就放在了那里。
皎然還坐在原地,他已經睡著了,呼吸聲很平穩和往常沒有不同。
像是方才兩人什么都沒有發生,那場對話也如云煙飄散了。
接下去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六月初,天氣變得炎熱起來。
似愚苑的人都在籌備婚禮,府中很多人也開始因此忙活起來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
期間皎然已經獲知了《高山壽》的藏匿地點。
她找機會踩了兩次點,如鳳凰雛所言,守衛十分森嚴。
憑她一人的三腳貓功夫絕難以成事,幸好城中的人也已做好了混入府中的準備。
等待的過程是艱苦而漫長的,皎然等得焦躁起來,鳳凰雛也焦躁起來,比起皎然,他像是更難以等待了。所有人都變得焦躁不耐煩起來。
皎然覺得如果再等下去,她一定會變成瘋子,如果明天就開始行動偷盜《高山壽》就好了,這樣無論死活,都有個期限了。
中途公子又病了一場,婚事只好往后推,這次之后,公子的身子更不好了,心神不定的,甚至有時候下棋會打翻棋甕,品茶也會失手打碎茶具。
比起這種無窮的等待,穆衿身上發生的變化讓皎然更難以接受。
他不再教她練字念書了,轉為和程家娘子作畫。
天造地設的一對。
程鳶也不知為何不再為難她了,但對她也沒什么好臉色。
他們在書房時,總是皎然前去侍候,原本有規矩是說男女雙方不好在婚前相見,但程家娘子既已到了都督府,扣著人不見也十分奇怪,索性就不再管束她。
到了夏日里,她來得更勤了。
似愚苑鳳仙花開的那天,程家娘子又來了。
那一日天氣很好,山中的空氣清新干凈,午間太陽才炙熱起來,鳳仙花叢中有一股花香和泥土的腥味,皎然和笑菊在那里采鳳仙花的汁液準備午后為程鳶染指甲。
一叢叢的花蕾,鳳仙花艷得人眼睛發脹。
她就坐在鳳仙花叢邊和笑菊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去尋公子的蹤跡。
于是透過窗子瞧見了公子正在作畫,當她坐在那里看他時,他好像全然沒有發現她注視的目光,眼里只有那位程家娘子,只顧著和程家娘子說話。
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站在他身后看他畫蘭花。
然后她不知說了什么,跟她一起笑了起來,穆衿慢慢捧起了她的一只手,慢慢吻上了她的手心。
與那日他對她所做一模一樣。
是這樣啊,他只是拿她來練手,怕唐突了那位小姐。
皎然的眼淚一低頭就冒了出來,眨了幾次眼才收回去,心中無比委屈,鼻腔里酸得都聞不到花香了。
空氣變得更加燥熱,鳳仙花開得像火一樣,她就坐在這“火堆”旁,能不熱嗎?皎然拍拍身上的塵土,提著花籃說,“已經采得足夠了,我們走吧。”
笑菊被她一把拉了起來。
看到穆衿這樣做,她原本應該開心,穆衿越喜歡她,兩個人的婚禮舉行得就會更快,也許六月結束就能找個吉日成婚了。
結束的時間很快了。
她會離開都督府回到綿垣,過上跟以前一樣的生活。
阿娘他們拿到秘籍,說不定能在四年一次的武林大會上力壓群雄,日后會英門再也不是江湖上的末流無名之派。
會英門會壯大,師兄師姐還有小師弟師妹們以后的日子會過得更好。
可是……程家娘子曾經推她的時候下手那樣重,穆衿總是那么纖弱蒼白,她擔心有一天她會失手打碎他,弄傷他。
她能像她一樣細心陪伴他度過都督府的漫長黑夜嗎?
她能在他輾轉無眠時為他講江湖上一個個綠林好漢的故事嗎?
她能在他冬日冷得像一具尸體時握緊他的手嗎?
會吧,應該會,離得近了,程家娘子也能聞到穆衿衣襟上的草木清香,也會跟她一樣中了毒般在滅了燈的房中細嗅他的位置。
她背過身去,不再去看,她覺得頭頂的太陽實在太熱,鳳仙花的香氣從來沒有這樣濃郁,香得她頭腦發昏,一花一草都叫她難以忍受。
等到程家娘子離開之后,笑菊叫皎然去收拾書房。
她什么都沒有說,公子坐在一邊看書,見她來了,說道,“桌子上暈了些墨,最近的紙張太薄,要告訴叔父換一批了。”
皎然點點頭,走近了書桌,將一張張紙疊螺起來。
沙沙的紙聲阻隔了兩人再次說話的念頭。
這天晚上下了大雨,暴雨中雷鳴不斷。
皎然穿過院落和樓閣前往穆衿的房間,廊下積水已深了,幸好屋子建在幾層石階之上,不至于被積水淹沒。
她趟過雨水,鞋襪盡濕,推開了穆衿房間的門。
屋里沒有點燈,皎然以為他已經睡了,所以也沒有發出聲音。
電閃雷鳴,閃電倏然照亮了屋中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是尊石像。
皎然被他嚇了一跳,顫聲道,“公子,你怎么還沒有睡?”
笑菊從屏風后點亮了一盞燈,出聲說道,“婢子該死,方才一時沒有找到蠟燭。”
飛檐不斷傳來滴水聲,雨實在下得大,窗子都不能開一絲縫隙。
笑菊出去了,皎然本來要跟著她一起出去,被穆衿叫住了。
他轉過身叫皎然為他解了外衣,躺在了床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皎然跟以前一樣搬了個凳子坐在他身邊。
她想著,要是他說些什么就好了,她會應答他,無論是什么話都好,總比二人無話可說要好。
這臥房里的氣如同都被抽干了,她呼吸有些局促,坐也無法好好坐著了,等到他像是睡著了,皎然再也忍耐不住,起了身要離開。
她身手比尋常不習武的女子敏捷,可公子不知是不是早預料到她此時起身,竟比她更敏捷。
隨手便扯住了她的手臂。
許是她分了心,沒料到他有如此動作,他輕輕一拽,便將她拽倒在身邊。
皎然不知是自己不想起身,還是公子最近身子大好恢復了些力氣,剛想動彈一下,便被他像某種擒拿式一樣一只手臂就抱住了,動彈不得。
她腦中一片空白,黑暗里只能聽見他和她自己的呼吸聲,穆衿高大,又因病消瘦,骨頭硌得她有點疼,可他按住她,她根本不忍掙脫開,他不曾習武,如果她不分輕重弄傷了他,自己心里該有多愧疚。
事情到了這一步,即使她是個傻子也早該明白了。
他刻意不肯說話,在婚禮前不再和她獨處,也不肯再對她笑。
都是從這個一言不發的晚上開始。
次日皎然醒來時,雨早就停了。
她和韶楓為公子穿衣洗漱,他的臉色比往常都要蒼白,這不像是一個即將大婚的人,反倒像是要走進墳墓的鬼。
韶楓忽然發現公子的碧玉扳指不見了。
皎然聞聲也急忙在房中找。
“公子昨天出去了嗎?”皎然問韶楓。
穆衿站在那里,“沒有出去。”
“所以扳指肯定還在似愚苑,肯定能找到。”皎然安慰他道。
他點了點頭,“找不到也不要緊,只是母親的一件遺物罷了。”
皎然趴在床底下看,終于看見一個瑩瑩發著綠光的東西,她伸長手臂去夠,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扳指取出來。
“可能是晚間睡覺掉下去的。”皎然拿清水洗了,用帕子擦干凈給他戴上去。
韶楓也輕吁一口氣,“沒丟就好。”
他就在這時說道,“你想要的話,就給你了。”
韶楓當場愣住,呆呆地看著正為公子佩戴扳指的皎然。
皎然捏著扳指也呆了,片刻后堅定地將扳指推入他指上,搖搖頭說,“此乃公子的心愛之物,要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