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過嗎?”
“有點。”
“后悔嗎?”
李想看著宋剛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泛起一陣酸楚,為的不是自己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是將終變屠龍的屠龍少年推向懸崖的深深無力感。他心里清楚——他必須這么做,但他又內心惶恐——生怕自己是借著懲惡揚善之名對著勁敵痛下“殺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面對杜康的提問,李想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記著青年——”杜康自從戒酒之后性情大變,開始喜歡回望過去,“忠于內心的正義,并在人生的任何時期,勢必要堅信自己的選擇,不要后悔!至于你內心的惶恐不安,將會在你人生的十字路口給你指明方向……”
杜康記得,2000年的冬天大雪紛飛——
“杜康,你給老子等著!”宋斌指著23歲的杜康笑道,“你不是不喝酒嗎?等考完人才引進考試,看我不把你灌成真'酒圣'!”
2000年的綠城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人才引進,各行各業的人才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在綠城扎了根,杜康便是其中之一。
次日清晨,人才引進考試正式開始,杜康和宋斌坐在同一排。
臨近交卷,睡眼惺忪的杜康答完了卷正準備補一覺,眼前突然飛來了一張紙條,讓他突然來了精神:“第三題選A,把你的主觀第一題抄下來給我,互幫互助,謝謝啦!”杜康一眼就認出來是宋斌的字。他驚恐萬分,從小到大他從未作過弊甚至從未產生過類似的念頭,他一直以為發小宋斌也會這樣,可他今天的舉動真是令杜康大跌眼鏡。
這一幕讓監考老師看見了,監考老師走過來,低聲呵斥道:“誰傳給你的?”
杜康的腦中翻起了一陣風暴:該不該說呢?不說!——宋斌是我的好朋友,雖然犯了錯,但紙條上并沒有署名,我可以包庇他。說!——犯了錯就應該受到處罰,包庇是對他的不負責任……
二十幾雙眼睛同時注視著他,杜康的臉憋得通紅:“字是他寫的……”他指了指宋斌,宋斌握緊的拳頭隨即如地震般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2000年的第一場雪,飄的是破碎的兄弟情,最終他們倆都沒有被錄取。
“杜康,你給老子等著!”杜康第二次聽到這話時,顯得手足無措。彼時的他和二十多年后的李想一樣難安。明明是最好的兄弟,卻因為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而和自己分道揚鑣。這件事自己真的對嗎?可錯又錯在哪里呢?自己難道是太無情了嗎?
事業和友誼上的接連打擊如洪水野獸般侵吞了年輕的杜康,于是他整天買醉,生活的不如意只能靠乙醇來消解。杜康那時認為自己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直到一位“記者”的到來。
“杜先生,是吧?你好,我是綠城日報的一名記者,我姓陳。”
“陳記者,請問有事嗎?”
他告訴杜康,他們報社非常關注前幾天的考試舞弊案。作為為了維護公平不惜犧牲自己的“英雄”,他們報社想對他開展一次專訪。他還暗示杜康說,可以稍微夸大一下宋斌的作弊性質,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來增加瀏覽量……最后,他甚至還開出了“天價稿酬”。
杜康這么多天內心的不安終于在此刻燃了起來。
他在那一刻終于才想清楚,自己不是真的輕視這段友誼,而是出于對宋斌的保護——保護他不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一點,他杜康能明白,難道說宋斌不明白嗎?他開始相信宋斌不是真的恨他,而是不愿意接受犯錯的自己……
“首先,關于這件事,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另外,宋斌只是無心犯了錯,請你們不要打擾他……”
“那后來呢?”李想若有所思。
“后來呀,那名記者被證實是一個騙子,想要制造我和宋斌聯手作弊的假新聞以牟取暴利。我心中的不安感讓我逃過一劫——躲過了牢獄之災。之后經此一事,我就選擇做一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人民教師。宋斌之后痛定思痛,下海經商,小有所成。前幾年我又遇到了宋斌,一笑泯恩仇,作為宋剛的老師和父親……”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神奇,相信宋斌叔叔一定會以身作則,教好宋剛!”
“哈哈,不難受了?”
“嗯。”
校慶的余韻尚未散盡,綠城音樂學院附中的琴房里已響起新的旋律。李想站在窗前,望著梧桐道上飄落的枯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鎖骨處的骨傳導貼片。遠處操場上,體育老師吹響的哨聲尖銳刺耳,他卻只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震動——那是殘存的低頻聽力在掙扎。
杜康推門而入,手里捏著一封皺巴巴的信。“維也納的正式邀請函,”他將信丟在鋼琴上,“他們想請你參加明年春天的‘新聲代’音樂家巡演。”
李想展開信紙,燙金的字母在陽光下閃爍。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的演出要求上:“需提交未經電子設備輔助的演奏錄音。”
“他們還是不信。”李想苦笑,將信紙折回原狀,“覺得我的骨傳導是‘作弊’。”
杜康從兜里掏出一枚生銹的銅哨,吹了一聲——沒有聲音,只有氣流摩擦金屬的嘶嘶聲。“1943年,你爺爺用這玩意兒在戰場上傳遞密令。”他將銅哨塞進李想手心,“真正的音樂,從來不需要向誰證明。”
傍晚的樂器鋪閣樓,父親正伏案修復一把民國時期的老號。焊槍的火星濺在斑駁的銅管上,炸出細小的光點。李想蹲下身,從工具箱里翻出祖父留下的皮質日記本。
“爸,我想試試純靠氣息和肌肉記憶吹奏。”他翻開日記,指著其中一頁泛黃的筆記,“爺爺寫過的,1945年他右耳失聰后,靠‘唇齒間的觸覺’完成了《黃河謠》的獨奏。”
父親的手頓了頓,焊槍的火焰微微搖晃。“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他摘下護目鏡,眼角的皺紋在燈光下格外深刻,“沒有傳感器,沒有號嘴諧振——你連一個音準都聽不見。”
“但我能感覺到。”李想將掌心貼在胸口,“就像爺爺說的,音樂是骨頭里的震顫。”
父親沉默良久,突然起身走向角落的樟木箱。箱底躺著一把纏著麻繩的小號,號管上刻著歪斜的“李云峰1946”。“用這個吧,”他輕輕拂去銅綠,“當年你爺爺就是用它在聾啞學校教孩子們‘聽’音樂。”
深夜的排練廳,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刻出明暗交錯的條紋。李想赤腳站在鋼琴旁,將祖父的小號抵在喉結處。沒有電子設備,沒有改良號嘴,只有銅管與骨骼最原始的共鳴。
第一個音符像鈍刀劃過砂紙,嘶啞得令人心驚。李想閉上眼,想象祖父在戰壕里用凍僵的手指握緊號角的樣子。第二個音符稍穩了些,喉結的震動順著頸椎爬上天靈蓋,像螞蟻啃噬神經。到第三個音符時,他的嘴唇已磨出血痕,但旋律終于有了輪廓——那是《黃河大合唱》里最樸素的段落,冼星海曾在手稿上標注:“此處需如老農犁地,拙而有力。”
杜康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拎著一瓶碘伏和一團紗布。“夠難聽的。”他咧嘴一笑,卻紅了眼眶,“但比你爺爺當年強點——他第一次試的時候,把炊事班的狗嚇竄稀了。”
元旦前夕,綠城飄起細雪。李想裹著軍大衣走進錄音棚,將未經改裝的小號放在譜架上。調音師瞥了眼他脖頸上空蕩蕩的皮膚,欲言又止。
“開始吧。”李想深吸一口氣,冰涼的銅管貼上喉結。
當第一個長音沖破寂靜時,監控室里的制作人猛地摘下耳機。沒有高科技的加持,這聲音粗糙得像未打磨的木頭,卻讓錄音棚的玻璃窗嗡嗡震顫。李想的額頭沁出冷汗,但嘴角卻揚起弧度——他“聽”見了,通過地板傳來的震動,通過牙齒碰撞的酥麻,通過血液在耳蝸里沖刷的轟鳴。
最后一個音符結束時,調音師盯著頻譜儀愣神。聲波圖像一片混沌,卻詭異地拼出太行山脈的輪廓。
“這算什么流派?”制作人揉著發麻的后頸問。
“家傳的。”李想擦掉唇邊的血漬,輕聲回答。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榮譽墻上李想的照片。宋剛拖著行李箱走過櫥窗,忽然駐足。他摸出調音器貼在玻璃上,指針瘋狂擺動——那把躺在展柜里的抗戰軍號,正在無人吹奏的情況下,與風雪共振出微弱的《松花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