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走在三中的小路上,心思卻不在眼前。
父親焊死了他的號嘴,卻沒能焊死他對小號的熱愛。他的心中雜草叢生,一個龐然大物在這片“草原”上騰空而起,卻讓他竭力按下。就在上午,班主任讓他介紹一下自己時,他對小號只字未提——試圖用新生活的沙塵暴來掩埋心中不斷燃燒的熊熊大火,無奈自己未說的話在自己心中卻掀起了一片波瀾。他的內心無比痛苦,同時也沒有人可以聽他訴說內心被強行分割兩半的割裂感。他竭力隱瞞的一切,到頭來只是讓他變得更迷茫。
走進教室,這節課是班主任錢景行的物理。
春日的陽光斜切進教室,李想的鋼筆尾端抵在顴骨上,無意識地敲擊著課桌。物理老師講解聲波原理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突然,課桌的震動順著骨骼傳來,右耳殘存的低頻聽力區捕捉到一串模糊的音符——那是鋼筆與木紋共振的節奏。
“所以說呢,對于真正的音樂家來說,就連失聰都并不代表音樂的死亡?!崩蠋煹脑捜珞@雷炸響。
李想猛地抬頭,看見黑板上的聲波圖在陽光中扭曲成小號活塞的紋路。
他想起祖父戰地日記里潦草的字跡:“在炮聲轟鳴中想要準確吹響沖鋒號,骨頭的震顫比風聲更可靠?!?
春日的嫩芽隨風飄蕩,眼前的色彩逐漸模糊,思緒在微風中飄向了那一刻——
祖父李云峰高舉沖鋒號,準備發起進攻號令。“隆隆”的幾聲遠響后,炮彈伴隨“砰——”的一聲炸開在數十米開外。
耳畔前是激烈的炮鳴,李云峰明白,此刻他吹的任何音調自己都聽不清。
是的。——此刻他吹什么都無無所謂,反正長官大抵聽不見,更不會怪罪于他,為什么要錙銖必較,放過自己,隨意發揮吧。
但是他不?!粌H是因為軍令如山,更是因為哪怕有一個人因為聽了他的號而鼓舞了士氣;哪怕只有零星幾個人聽了他的號聲能協作而起;哪怕只有一小群人聽了他的號聲能絕地反擊,他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可實戰經驗并不豐富的號兵又如何能吹準呢?
此時,他想起前號兵他的師父的一句話:“音調準不準,信骨頭,而不是耳朵?!彼麑@句話的理解此刻才到達了頂峰。只見他高擎號角,閉上了雙眸,蓄足氣力,感受每一寸肌肉的發力,體會每一塊骨頭的震顫,像雄雞破曉般將號聲頂出,雄渾而又高昂的沖鋒號直擊在場戰士的天靈蓋。后來連隊王指導員回憶道:“那是我此生聽到的最有力的沖鋒號,聽到它,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注入我們的體內,指引著我們向著敵人的方向,同仇敵愾地揮舞著大刀……”
李想不覺四周寂靜,再次回過神時,教室早已空無一人。驚愕之余,他不免有些振奮,拼命來回地想,好像失足者抓住了岸邊的一塊石頭,死死不肯放手。思來想去,他只欠“東風”——一把能吹的小號。
走出校門,李想決定造訪一下他的前班主任——杜康。
其實,杜康還愿不愿意幫忙,李想并沒有把握。要是換作以前,杜康多半是會幫他的,可是時過境遷,如今他已是三中的人了,還能不能得到老師的幫助?李想決定賭一把。
李想來到杜康家門口時,已是晚上。
“老師?!崩钕肭昧藘上麻T,“老師!”
過了許久才聽見一聲:“誰???”杜康晃悠悠地走到門前,開了門,看到李想,沒有一絲詫異:“進來吧,不用換鞋。”
這是李想第一次進杜康的家,進去后才發現別有洞天:只見酒瓶子滿地的客廳沒有絲毫落腳之地,餐桌上蚊蟲正在叮咬著倒扣著的腕,酒柜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樂器,書籍和衣物裹滿沙發——雜亂無章的客廳,好似狂歡過后的狼藉,每一件物品都難尋歸宿。
“我一個人住有點亂,隨便找地方坐吧。”
李想找了半天,搬了一箱酒當凳子。
杜康踢開滿地酒瓶,從書堆深處抽出一本泛黃的《銅管樂器演奏技法》。書脊上粘著干涸的啤酒沫,扉頁的贈言卻讓李想瞳孔震顫——“贈愛徒李云峰,2000年冬“。
“當年你爺爺教我吹號時,總說真正的號聲不在耳膜里?!岸趴涤镁破康啄﹃鴷撋系穆暡ㄊ疽鈭D,玻璃與紙張摩擦出刺耳的吱呀聲,“你摸摸看,這頁紙比別的書重?!?
李想指尖觸到書本夾層里堅硬的凸起。撕開泛黃的膠水痕跡,五片青銅鑄造的號嘴在臺燈下泛著幽光,最小的僅有紐扣大小,最大的形如蓮花。最下方壓著張軍用信箋,祖父的字跡力透紙背:“1947年冬,繳獲國民黨軍樂隊裝備時私藏。若遇知音,可贈予破局。“
“高頻聽力損傷不等于音樂生涯終結?!岸趴祵⑸徎钐栕彀丛诖安A希饎拥牟AОl出蜂鳴般的聲響,“你爺爺在淮海戰役時右耳完全失聰,靠這個——“他忽然抓住李想手腕按在自己喉結,“喉部骨傳導,加上特制號嘴的諧振頻率,反而吹出了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魔音號?!?
月光穿過酒柜的菱形格,在那些塵封的樂器上投下監獄欄桿般的陰影。李想抓起最小的號嘴含在唇間,尚未運氣,下頜骨便傳來奇異的酥麻感。杜康醉眼突然清明,從沙發墊下抽出半本筆記——正是李云峰當年傳授給他的“骨傳導演奏法“殘篇。
“明天開始,每天放學后來倉庫。“杜康踢開墻角的空酒箱,露出通向地下室的鐵門,“但有個條件——“他晃了晃不知從哪摸出來的二鍋頭,“幫我戒了這口黃湯?!?
當夜,李想蜷縮在閣樓地板上,用鋼筆尾端反復敲擊祖父的軍功章。金屬震顫沿著顴骨傳至耳蝸,殘缺的聽覺神經將震動轉化為斷續的音符。月光在焊死的號箱上流淌,他突然想起物理課上的聲波衍射圖——或許音樂本就可以繞過耳膜,沿著骨骼的紋路直抵靈魂。
次日清晨,綠城三中天臺。
錢景行抱著保溫杯上來時,正撞見李想對著晨霧練習“無聲演奏“。少年雙唇緊貼手腕內側,氣流在皮膚上激起細密波紋,晨風將若有似無的震顫送入物理老師耳中。
“利用表面波原理?“錢景行扶了扶眼鏡,保溫杯蓋上的水珠隨著李想手臂的震動跳起詭異的舞蹈,“我實驗室有激光測振儀,或許能把你骨傳導的震動可視化?!?
當李想第24次吹破杜康準備的豬膀胱時,地下倉庫的舊鋼琴突然發出轟鳴。物理老師改裝的特制拾音器正將李想喉部震動轉化為光信號,在墻面上投射出《威尼斯狂歡節》的旋律光紋。
“成了!“杜康砸碎最后一瓶藏酒,琥珀色的液體浸透李云峰的戰地日記,“下周市青少年音樂節,就用你爺爺的魔音號嘴?!?
音樂節當天,李想握著重新焊接的祖傳小號登上舞臺。評委席的嗤笑在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凝固——蓮花號嘴將高頻泛音轉化為低頻震動,前排觀眾的手機同時發出異常警報,吊燈水晶墜子集體跳起死亡之舞。
當李想吹出那個本該屬于高頻區的High C時,消防噴淋頭突然爆裂。水幕中,評委們驚恐地看到評分表上的字跡正在溶解,而李想的號聲正穿過他們顫栗的骨骼,在每個人的骨髓里刻下永不磨滅的五線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