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驕城三幢，舊式居民樓內，暮色已經滲入狹長的走廊。

走廊盡頭是一扇掉漆的防盜門，上面貼著一塊被磨出毛邊的銘牌，刻著“樺飛影業(yè)”。

不足三十平的辦公室內，兩個男人隔桌對坐。

方頜角分明的男人，正用手指不停點著劇本扉頁，扉頁上印著“午夜斷音”四個大字。

對面國字臉的男人抓撓著鬢角碎發(fā)，眉間擠出川字紋。

“他們真要求陸崢主演？連配角都要塞人？”國字臉男人嗓音發(fā)澀。

鏡片反光的方頜男人點頭：“老凌，你早該料到的。GQ高層看中的是這個本子，既然他們愿意投資，選角權自然要攥在手里。”

被稱作老凌的男人突然嗤笑：“這點投資就想買斷選角權？我凌浩什么時候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總比困死強！”方頜男人猛地前傾，“多少獨立劇組死在資金鏈斷裂？眼下至少有開機的機會。”

凌浩撫著桌上的劇本，猛地咬住后槽牙。

“可他們推的演員，黑歷史一籮筐！網(wǎng)上現(xiàn)在都還在撕他！”

“你說陸崢？被造謠害得歇了兩年半，現(xiàn)在想靠獨立電影翻身。人家親口跟我們交的底。”

“造謠？這不等于變相承認真有事兒？現(xiàn)在倒想來洗人設了？”

“沒錯！這小子就是搞危機公關那套，想借咱們這片子‘觸底反彈’。”

方頜男人取下眼鏡，抹了把臉。

“可咱們有得挑嗎？這時候還管什么臟不臟？就算被罵恰爛錢，這電影也得拍！”

凌浩突然抱住腦袋，“但這是……在走歪路啊！”

對面那人瞬間激動起來：“歪個屁！現(xiàn)在獨立電影圈誰不是跪著要飯？你當過話劇團藝術總監(jiān)，應該比我更懂啊！金主演員打包送上門，這好事上哪找？”

凌浩的指尖重重戳著劇本，沒有回話。

方頜臉將眼鏡戴上：“GQ那邊放話了，你點頭就打款。”

......

凌浩維持著抱頭姿勢沒動。

日光燈管在他頭頂滋滋作響。

方頜臉看著這個快把自己縮成蝦米的導演，輕嘆了一口氣。

“他們說最多再給你七天。另外，明天……你和王總之前碰過面的對吧？”

“見過一次。”凌浩聲音悶在臂彎里。

“他明天會讓演員過來試鏡，你看著定，也就是做做樣子，完了通過就行了。”

凌浩頂著雞窩頭點了兩下。

“知道了。”

……

十分鐘后。

凌浩摔上樺飛影業(yè)的門，在走廊里來回踱步。

現(xiàn)實的鐵拳從四面八方砸過來。

他連連嘆氣，抽了三根煙后，終于挪向消防通道。

這時，手機突然在褲兜里震。

他剎住腳步掏出手機，死灰般的臉色突然跳了下。

“喲，正想給你撥電話呢，就是怕打擾你！”

“沒事，上次你說有事拿不定主意，想跟我談談？”

凌浩笑道：“你最近不是忙嘛，我這小事哪敢打擾啊！”

“你現(xiàn)在在哪？”

“在公司呢！天驕城這兒！”

那頭笑道：“要不老地方聚一聚？！半小時后，怎么樣？”

“可以啊，這就來！”凌浩連忙應道。

一下樓，他便攥著手機沖向地鐵口。

……

晚高峰的粵鮮樓，居然空著大半座位。

早早就到的凌浩，一個人喝著酒，面前只有一盤花生米，正經菜還在一個沒點。

他掃了眼腕表，已經過了約定時間二十多分鐘。

“這人搞什么呢？”

這時，飯店的玻璃門被推開了。

“凌浩！”

靠窗卡座里的凌浩應聲抬頭，朝門口招手了招手。

“老鄭，這兒！”

山羊胡男人一邊脫皮夾克，一邊大步流星走來，外套隨意甩在椅背上。

“不好意思，堵車了。”

“能來就成，我還當你貴人多忘事呢。”

凌浩把一杯冰鎮(zhèn)啤酒推過去，玻璃杯壁還凝著細密的水珠。

而坐在對面的男人，正是《完美標本》的導演，鄭遠。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這會開得沒完沒了，你是不知道，那幫資方啊，事兒多得很。”

兩人說著，杯盞已然碰出個脆響。

啤酒剛滑入喉管，凌浩忽然泄出半聲嘆息。

“幾個意思？嘆什么氣呢？”

鄭遠懸著酒杯挑眉，導演特有的審視目光，掃過對面老友的眉心褶皺。

“水逆吧。”凌浩轉著酒杯苦笑。

“別跟這兒演苦情戲！”鄭遠放下杯子，“當年在藝術中心熬大夜改方案，凌晨三點還能舌戰(zhàn)群儒的凌總監(jiān)呢？”

凌浩指甲刮著桌布毛邊：“那時候年輕啊！”

“放屁！你丫就缺頓毒打！”鄭遠突然探身，“聽著，只要沒咽氣，就有翻盤機會。你特么可是說過了，要拍出比我手里那些更牛的電影！”

啤酒在杯底晃出細小的漣漪。

落地窗外，晚高峰的車河正淌過玻璃幕墻。

霓虹燈影投在兩個中年男人身上。

一個是斬獲金翎獎的大導演，另一個是差點抵押了工作室的落魄新導。

凌浩雖沒有鄭遠那么成功，但曾經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藝術總監(jiān)，甚至有過相當不錯的話劇作品。

他們曾并肩坐在藝術中心頂樓，就著泡面討論分鏡腳本。

那時的月光，可比現(xiàn)在亮得多。

然而，凌浩心里始終燒著團火，電影才是他最想走的路。

雖說都是影像藝術，話劇和影視說白了還是兩個行當。

從藝術總監(jiān)跨界當導演這事兒，十個改行的九個都得栽跟頭。

道理他都懂，可人總得換個地方蹦跶不是？

四十幾歲還沒成家，守著鐵飯碗似的職位，早膩味了，索性心一橫遞了辭呈。

周圍人勸得嘴皮子都磨薄了。

他倒好，揣著存款就扎進影視圈撲騰。

頭兩年在摩都漂著寫本子，那些半吊子劇本，扔影視公司門口都沒人撿。

直到遇見《午夜斷音》這廢稿，八千塊從原作者手里盤過來時，存折早見了底。

這行當?shù)乃人氲臏喍嗔恕?

被電影公司坑過保證金，爹媽給擔保的貸款也黃了，最慘那陣子連泡面都得掰兩頓吃。

可邪門的是，越是落魄他眼光越毒，為選角的事愣是懟跑了好幾個投資方。

“老宋最近忙啥呢？”凌浩嘬著啤酒，突然問道。

鄭遠正啃著醬肘子，油光滿嘴地回道：“還能干啥？孵蛋似的憋劇本呢！《完美標本》這兩天就該官宣開機時間了。”

酒杯碰出脆響，鄭遠忽然話鋒一轉。

“你那微電影……還拍得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