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上的水,向來是吝嗇的,我的老家在那片干渴的土地上,水比油還貴,洗澡自然成了奢侈的事。
村里的井,深得嚇人,一根繩子吊著鐵桶,晃晃悠悠地下去,好半天才聽見“咕咚“一聲,提上來時,桶里的水混著泥沙,要在缸里澄上半天才能用,這水金貴,只夠做飯、喂牲口,哪有多余的給人洗澡?
縣城里有澡堂子,一個人要兩塊錢,兩塊錢在那時能買十個白面饅頭,夠一家人吃一天。所以一年到頭,也就過年時能去洗一回,其余時候,身上積了灰,便積著罷,黃土高原上的人,哪個不是灰頭土臉的?
我上高中是在縣城。城里人愛干凈,同學們三天兩頭往澡堂跑,我舍不得那錢,又怕被人嫌臟,只好每天用濕毛巾擦擦臉和脖子,毛巾往臉盆里一浸,水就渾了。
記得那年麥收時節,我回家幫忙,麥芒扎人,汗水一浸,渾身刺癢,割了一天麥子,整個人像是從土里刨出來的,母親看我這樣,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兩塊錢。
“去城里洗個澡吧,別讓同學笑話。“
我攥著那兩塊錢,手心出了汗,回到宿舍,思來想去,終究沒舍得花,打了一盆涼水,用毛巾蘸著,把身上擦了擦,水很快黑了,我又去換了一盆。
哥哥從地里回來,見我還穿著那身臟衣服,問道:“洗了沒?“
“洗了。“我低著頭說。
哥哥笑了:“洗了?看你黑得跟炭似的。“
我也笑了,黃土高原上的人,洗不洗澡,原也不打緊,身上的黑,一半是太陽曬的,一半是土地染的,這黑,是洗不掉的。
后來我去了更大的城市,那里水龍頭一擰就有熱水,起初我站在淋浴下,讓水從頭沖到腳,覺得奢侈得心慌,漸漸地,也習慣了每天洗澡的日子。
只是有時午夜夢回,還會想起老家那口深井,想起縣城里兩塊錢一次的澡堂,想起那一盆盆很快變黑的水,那些關于洗澡的記憶,就像黃土高原上的溝壑,深深淺淺地刻在生命里。
如今老家的井已經干涸,縣城的澡堂也早就拆了,年輕人不再為兩塊錢的澡票發愁,他們都離開了老家,用上了自來水、太陽能熱水器,想洗就洗。
但我知道,在這片土地上,關于水的記憶永遠不會消失,那些干渴的歲月,那些舍不得花錢洗澡的日子,都成了生命中最深的印記。
黃土高原上的水啊,你教會我的,遠不止是洗澡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