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清晨，蟬鳴聲像煮沸的水，裹挾著滾燙的氣浪從窗縫里鉆進來。張默在凌晨四點五十分猛地睜開眼，老舊的電風扇吱呀吱呀轉著，攪動的風裹著霉味和汗酸氣，吹在身上黏糊糊的。他伸手摸了摸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時，映出枕巾上深色的汗漬，像一幅抽象的水墨畫。

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墻面斑駁得像被歲月啃食過的樹皮，墻角還爬著幾道暗綠色的霉斑。張默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地板磚縫隙里嵌著經年累月的污垢。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衛生間，頭頂的白熾燈閃爍了三下才亮起，鏡面上布滿水漬和牙膏痕跡。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啦啦潑在臉上，卻沖不散眼底的青黑，嘴角的燎泡在水流刺激下隱隱作痛。

“爸，您和媽注意身體”“小妹，好好學習”——貼在鏡子邊角的便簽紙已經卷起毛邊，這是離家那天，他用圓珠筆工整寫下的叮囑。想起遠在縣城的父母，父親腰椎間盤突出卻還在工地搬磚，母親為了省電費總舍不得開電扇；還有正在讀高三的妹妹，上次視頻時她偷偷說想要一臺電腦，好跟著網課學設計......張默攥緊毛巾，指節泛白，鏡子里的眼神漸漸銳利起來。

那件洗得發白的外賣制服掛在門后，衣領處磨得發亮，袖口的走線已經綻開。張默套上衣服時，聞到布料里混合著洗衣液、汗水和保溫箱里殘留的飯菜味。他特意把工牌別得端正，橙色的“騎手編號 0723”在昏暗的房間里格外醒目，這是他在這座城市的身份標識。

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熱浪瞬間將他吞沒。巷子里污水橫流，幾只蒼蠅在垃圾堆上盤旋。張默跨上那輛二手電動車，車座套被太陽曬得硬邦邦的，每次騎行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儀表盤上的里程數已經破了十萬公里，輪胎紋路磨得幾乎看不清，可他舍不得換——新輪胎要兩百塊，夠妹妹半個月的伙食費了。

柏油馬路在陽光下泛著油光，仿佛被烤化的巧克力。電動車碾過時，車輪與路面接觸的瞬間能感覺到輕微的下陷，像是踩在滾燙的橡皮泥上。迎面吹來的風裹挾著尾氣和灰塵，撲在臉上火辣辣的，張默下意識瞇起眼睛，睫毛上很快沾上一層灰。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解鎖時屏幕上的指紋油漬讓畫面變得模糊，接單軟件彈出的紅點像燃燒的火苗，催促著他投入新一天的戰斗。

第一單來自老街的“李記早餐鋪”。穿過狹窄的胡同，張默老遠就聽見老板扯著嗓子吆喝：“熱乎的豆漿油條嘞！”店鋪門口排著長隊，蒸籠里的熱氣與暑氣交融，讓人喘不過氣。張默踮著腳往廚房里張望，看見老板的兒子正熟練地將面團扯成條，丟進翻滾的油鍋里。“32號！”老板娘遞過打包好的餐盒時，張默瞥見她圍裙上的補丁，和母親的那件一模一樣。

“?！毕到y又派單了。張默小心翼翼地把早餐放進保溫箱，箱底墊著的毛巾已經洗得發灰，邊角磨出了毛絮。他檢查了一遍餐盒的密封情況，確認不會灑漏后，戴上頭盔出發。早高峰的街道像一鍋煮沸的粥，汽車喇叭聲、電動車鈴聲、行人的抱怨聲交織在一起。張默在車流中靈活穿梭，汗水順著安全帽的內襯流進眼睛，蟄得生疼，他只能騰出一只手，用袖口胡亂擦了擦。

“你好，你的外賣到了，我現在在小區門口，您方便下來拿一下嗎？”張默站在“翡翠花園”的鐵藝大門前，看著保安亭上“外賣車輛禁止入內”的警示牌，盡量讓語氣顯得溫和。電話那頭卻傳來尖銳的女聲：“我不是說了送到樓上嗎？這么熱的天，你讓我下去拿？你是不是故意的？”張默握緊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女士，小區規定電動車不能進，我需要步行進去，可能會稍微慢一點，還請您諒解?！薄昂?，我不管，要是超時，你就等著差評吧！”對方掛斷電話的“嘟嘟”聲，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心上。

推著電動車走進小區，路面的溫度透過鞋底灼燒著腳掌。蟬鳴聲震耳欲聾，綠化帶里的植物耷拉著葉子，無精打采。張默數著樓牌號，后背的汗水浸透了制服，布料緊貼在皮膚上，悶得難受。爬到六樓時，他的膝蓋開始隱隱作痛——那是去年送單時摔的舊傷，一到陰雨天就會發作。

“下次再這么慢，別想有好評！”顧客接過外賣時，香水味混合著冷氣撲面而來，與樓道里的悶熱形成鮮明對比。張默低頭看著對方腳邊那雙精致的涼鞋，想起妹妹在電話里說想要一雙白色帆布鞋，卻又懂事地說“等放假了去打工自己買”。他強擠出一個微笑：“實在抱歉，祝您用餐愉快。”

回到電動車旁，張默從車筐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礦泉水瓶，瓶里的水早已見底。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像吞了把沙子般刺痛。手機又響了，新訂單的提示音急促而尖銳。正午的太陽高懸在頭頂，柏油路上騰起陣陣熱浪，遠處的建筑物在熱浪中扭曲變形。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有車輛疾馳而過，卷起的氣浪讓人窒息。

電動車的坐墊被曬得滾燙，隔著褲子都能感覺到灼人。張默咬了咬牙，跨上車出發。汗水不停地流進眼睛，他只能頻繁地眨眼，讓淚水沖刷掉咸澀的汗水。保溫箱里的訂單越來越多，壓得車頭微微下沉，儀表盤的電量指示燈開始閃爍。他在心里盤算著：得趕緊找個充電樁，不然這單可能要超時；中午要不要吃個饅頭充饑，省下的錢能給妹妹多買兩支筆......

“哥，我這次月考進步了二十名！”妹妹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那天視頻時她舉著成績單，眼睛亮晶晶的，“等我考上大學，就可以幫你分擔了?！睆埬站o車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電動車在熱浪中疾馳，他仿佛看見妹妹坐在嶄新的電腦前，敲出一行行代碼，設計出漂亮的圖案。而他，愿意做妹妹夢想路上的鋪路石，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哪怕烈日將他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