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趁著夜色,從杜氏公館里逃出來的壬生菊千代,整整一晚都在躲避來自杜康的追捕。
醒來時,那不知自己身處何處的恐懼,讓她下意識地逃了出來。
隨后,從屋子里蜂擁而出的追兵,無疑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想。
她的腦子,此刻依舊昏昏沉沉。
牟田口牛馬毫不留情的鞭打,緩解了她心中的羞愧與自責,卻也讓她的記憶變得有些破碎。
她只記得,自己先是遇到了一個翻墻而出的裸男。
隨后,那個裸男好像是把自己當成了乞丐,塞給她兩塊銀元。
而她,盛怒之下想要讓那個裸男見識見識,什么是來自倭國的武士道精神。
然后,自己好像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便已到了那個未知的豪宅中。
如今,已是清晨。
奔波一晚的壬生菊千代,不由感到腹中饑餓。
不知不覺間,跑到淞浦的她,看著街頭那些琳瑯滿目的吃食,不由暗暗咽了口唾沫。
如果現(xiàn)在,自己身邊能有錢該多好。
她下意識間,伸手摸進自己的兜里。
那兩塊本來被她扔在地上,引以為是恥辱的銀元,就這么被她給掏了出來。
看起來,武士道精神,終究還是敵不過饑餓。
不會說新國話的壬生菊千代,全程沒有開口。
陽春面攤位上的老板,便因此以為,眼前這姑娘是個啞巴。
而她掏出來的銀元,讓這老板對壬生菊千代,更加心生憐憫。
又是一個走投無路下,去做皮肉生意的可憐人。
在藥膏的作用下,壬生菊千代臉上的傷,已經(jīng)大有好轉(zhuǎn)。
至少可以看出,她本應是個面容還算清秀的女子。
但還未徹底痊愈的疤痕,讓這陽春面攤的老板,看得觸目驚心。
他很難不去想象,為了這一塊銀元,眼前的壬生菊千代,到底吃了多少苦頭。
“吃吧,姑娘。
沒有營生手段的話,有手有腳的,去里面的商鋪找找看。
別再干這種事了。
來錢雖快,但撐不了多久的。”
他給了壬生菊千代,比正常的量,要來的多的面條。
不知怎么,就好像是因為牟田口牛馬這一頓毒打,塵封的記憶有所蘇醒的壬生菊千代,竟聽得懂老板說的話。
“わたし(我)......”
可她剛一開口,便意識到自己,說的還是倭國話。
沒有聽出來的陽春面攤老板,以為她是想要出聲,表達對自己的謝意。
于是他擺了擺手,示意她無需感謝,隨后便轉(zhuǎn)身回到了煮面的鍋前。
壬生菊千代盯著桌上的陽春面,怔怔地出神。
淡醬色的面湯,清澈見底。
面湯里,映襯出她的面容。
除了僅剩的幾道,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的疤痕。
此刻,她的臉,不再腫的像個豬頭。
這反而讓她變得,難以回到倭國駐怒海領(lǐng)事館。
她出來是為了反省的,而不是給自己療傷的。
按照正常的自愈速度,此刻,她不應該恢復到這種程度。
一時間,她變得進退兩難。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感謝那個,給自己療傷的裸男。
還是應該憎恨他,助長自己內(nèi)心的懦弱,讓自己此刻,無顏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而這,正如倭國文化一貫之矛盾。
他們愛美而又黷武,尚禮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頑固,服從而又不馴。
他們贊揚忠貞,卻又盛行下克上。
他們鼓吹勇敢,卻又屈膝于強者。
他們保守傳統(tǒng),卻又尋求其變化。
最終,腹中饞蟲得以緩解的壬生菊千代,于淞浦之地消磨起了,這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光。
另一邊。
淞浦,潮州幫勢力范圍內(nèi)。
喬破天在這被稱為“養(yǎng)義堂”的孤兒院內(nèi),給這些孤兒們分發(fā)著一些,他們平日里難以獲得的肉食。
對此,喬破天有個規(guī)矩。
拿到手上的吃食,必須在他離開前馬上吃掉。
否則,一旦允許他們帶回去,幾乎就一定會發(fā)生爭搶,甚至傷人的事情。
本就是從近乎這種地方出來的喬破天,對此自然心知肚明。
甚至他的境遇,比起這些孤兒來說,還要更糟糕些。
喬破天本名喬黃金。
只因這黃金,是他沒什么文化的生父眼中,所能想到的最值錢的東西。
反正最后,這喬黃金,被他的生父以五十塊銀元的高價,賣給了在當時,還叫怒江府的怒海這邊,有頭有臉的“蛐蛐”販子。
當然,此“蛐蛐”并非是指盒中,那些不及拇指大小的小蟲。
他喬黃金,就是那“蛐蛐”。
當時的怒江府,最出名的活動,自然是位于如今興灘那邊,跑馬總會的賭馬運動。
但賭馬一事門檻頗高,且非洋人不接待。
于是,當?shù)氐哪切┑仄α髅レ`機一動,另辟蹊徑,尋了些流浪孤兒關(guān)入牢中,以“斗蛐蛐”的名義,賭這些孤兒們彼此間斗毆的勝負。
此舉在當年,竟一時頗為流行。
甚至發(fā)展迅猛,以至于出現(xiàn)了從拐賣收購,到后事處理一條龍的產(chǎn)業(yè)鏈。
“蛐蛐”販子們會爭相競以高價,收購那些看起來比較能打的男童。
喬黃金也因此,得以有幸離開那畜生都不如的生父。
也因此,不幸墜入新的煉獄。
然后,他就改名叫了喬破天。
然后,他僥幸活了下來。
在慶政府倒臺后,怒江府改稱為怒海。
興幫與潮州幫,先后涌入了這片富庶之地。
本以為只是換個主子的“蛐蛐”販子,遭到了興幫與潮州幫的聯(lián)手封殺。
此事,甚至就連充斥著流氓扒手的潮州幫,都難以忍受。
或者,可能他們,反而對那些被當作“蛐蛐”的男童,更能產(chǎn)生共鳴。
得救之后的喬破天,打算尋一下自己生父的下落。
卻被告知,早在很久以前,那人便因在大煙館里錢財露白,而死于非命。
于是,尋不到歸屬的喬破天,便開始了白天來這“養(yǎng)義堂”里照料孤兒,夜里躥行于街頭懲奸除惡的日子。
當初被栽贓在馬志勇身上的拋尸殺人案,其實多半都是喬破天所為。
眼下,喬破天將手中的吃食分發(fā)完畢。
他打算再看看,這些孤兒們,還有什么生活上的難處。
這時。
他看見了行至此處的壬生菊千代。
認為接受施舍會導致軟弱,從而更加無法在這世道上生存下去的壬生菊千代,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孤兒們,最終變成任人魚肉的懦夫。
她從附近撿起一些木棍,一手奪過這些孤兒們手里的吃食,一手將木棍塞進孤兒們手里。
然后,她將那些吃食放到一邊,用手中的木棍,擺出了劍道的姿勢。
“さきにいけ(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