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江填海,聽胡昕玥與陸鴻漸二人道明事情原委后,一時不語。
他并未想到,自己偶然間得到的這陳情誥命令,背后居然會有這么多故事。
興許,這東西會流落到自己手中,冥冥之中也是天意。
正當胡昕玥想要繼續解釋,曾經的十四人為反慶戰爭做出過多大的貢獻時,沉吟半響的江填海這時出了聲。
他既沒答應,也沒拒絕。
他反過來,向胡昕玥與陸鴻漸二人,提出了三個問題。
或者說,是同一個問題。
“找到那二萬萬兩白銀后,你們打算怎么做?
或者也可以回答我另一個問題,這二萬萬兩白銀,對你們想要做到的‘徹底的革命’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亦或者,如今這所謂‘不徹底的革命’與‘徹底的革命’之間,究竟有何區別?
只要你們能給出其中任何一個問題的答案,我便當場答應你們。”
從未真正觸及核心的胡昕玥與陸鴻漸二人,聞言一時語塞。
他們從未與彼此間探討過這個問題,也從未真正深入的思考過這件事。
胡昕玥她,僅僅是被父親胡逸民留給她的遺愿,被動地推著前進。
陸鴻漸他,則更是憑本性行事。
正所謂是“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見到苦難發生在自己眼前,他心中的共情會促使他做出行動。
但對那些他所見不到的,所力所不能及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對此,先賢所留下的后一句話語,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陸鴻漸他不認可這一點。
這算什么答案?只要看不到,就能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都不存在嗎?
對曾在布吞國,親身經歷過種種的陸鴻漸來說。
如今的他做不到對這一切視若罔聞。
但他也只能瞎想,然后將得出答案的希望,寄托在胡昕玥身上。
他希望她能引領自己,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
見眼前二人如自己猜想的那般,變得低頭思索、沉默不語。
江填海緩緩站起身來。
他接下來仍有工作要做,不能一直陪著這兩位風華正茂,卻也青澀稚嫩的年輕人。
他們的答案,得由他們自己得出。
這是一條極為漫長,且無比艱難的道路。
正如江填海自己,年輕時所經歷的一般。
近二十余年前,重返新國的江填海,剛好趕上了反慶戰爭的尾聲。
本該就此一掃封建頑瘴痼疾,成為現代民主國家的新國,卻因海外各帝國或明或暗地從中作梗,最終變成了軍閥間混戰的一副亂世之景。
彼時,對自地處南粵的布吞國租界——女王港歸國的江填海來說,最讓他深受觸動的,并非是新國遍地那處處“歲大饑,人相食”的慘狀。
而是與這地獄之景僅有一街之隔的女王港內,遍地皆是那朱門酒肉臭的現實。
以致于僅供玩樂消遣的貍奴家犬,都顯得過食而肥。
這一街之隔,便是布吞國與新國之分。
這一街之隔,便是難民所難以逾越的天坎。
新國之地,等重的稚童換不來等重的牲肉。
徹底對新國政府,那所謂的現代民主濾鏡破碎的江填海,立刻就采取了行動。
他自己出錢,將從女王港之地購得的食糧熬做粥食,賑濟就近難民。
很快,他就理解了什么是難民。
自古以來,難民從來都不會隨著賑濟而減少,只會因此日益增多。
而隨著人多粥少,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下,身強力壯者得以終日飽食,而年邁體弱之人甚至保不住自己手里最后一口食糧。
得到了最多賑濟的,是那群最不需要賑濟的。
為了減少這種慘狀的發生,江填海只得拿出更多的錢財,購置更多的食糧。
而這一切,正如他的名字那般。
以江填海,永世不盈。
一段時日過去,即使江填海拒絕施舍那些身強力壯者,他們也能通過脅迫那些真正需要救濟之人,從而獲取食糧。
無論江填海想出何種辦法,他都沒法讓那些真正需要救濟的人,得到應有的救濟。
幸也不幸,因此善舉而出了名的江大善人,很快就被軍閥頭子扣起來了。
所冠以的罪名,其曰“非法賑災”。
所幸江填海有自伊牙國的關系,而不愿為這等小事得罪伊牙國的南粵軍閥,最終放了江填海。
在軍閥的警告下,不能再行賑濟之事的江填海,回到了當初賑濟災民的地方,想看一眼自己不在后發生了什么。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
多日不見的他,被那些昔日里對他尊敬有加的難民,圍著破口大罵。
而且罵的最狠的,正是那些屢遭掠奪的年邁體弱之人。
本就被逼迫著向他人上供食糧的他們,并不會因為江填海的消失而中止被欺凌。
反而是江填海的消失,讓他們連被層層盤剝后,僅剩的、賴以維生的食糧都無法保證。
自此,江填海明白了一件事。
光是賑濟,不僅沒有一點作用,起到的反而都是反作用。
必須能讓這些難民,能夠實現自力更生。
同時還需要對他們進行教化,斷不能重演人吃人的叢林法則。
自此,經年累月的經驗總結下。
福音教的教義被他略作改變簡化。
其一,教徒分為三類,三類教徒間人人平等。
一類為祈禱之人,主祈禱教化,將福音教人人平等的教誨印入教徒內心。
二類為作戰之人,主抵御外敵,以求得在亂世之中得以自保的實力。
三類為勞作之人,主勞作生產,乃是最重要的根基之人。
其二,教會社區內一切為公,由需分配,由需自取,但禁止私藏。
如此一來既能防止弱者慘遭掠奪,也能實現社區的安全穩定。
如今,混成了地區主教的他,這便是第一次在怒海之地,實踐自己終于得以成型的想法。
而眼下“福音之家”欣欣向榮的景象,無疑印證了他的所思所想。
這是他自己,付出歲月與代價之后,得出的答案。
而那兩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江填海覺得他們稱得上是未來可期。
但比起他們,江填海終究,還是更愿意相信自己選擇的道路。
救國之法,絕不在靠那二萬萬兩白銀布施,而在啟民心開民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