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錢的面子上,記者趙千里扛著攝像機回村了。
別說300塊錢,200塊錢也值得跑一趟。
木蘭電視臺記者一個月的收入不過兩三千塊錢,200塊不少了。
趙千里并不指望趙華北的“小發(fā)明”能有什么新聞價值。
有沒有新聞價值都沒關系,就算是個軟文,跟編輯打個招呼,深夜檔晚間新聞上發(fā)個小稿子也不是什么難事。
不過,當趙千里被眾星捧月接進了華北家具廠,趙華北拿出簽訂的合同,又給他當場演示“漆扇文化”時,趙千里來了興致。
不錯啊。
首先,漆扇是個新鮮玩意,沒見過,可以做一條看新鮮的現(xiàn)場新聞。
新聞可以這么報道:“繽紛夏日,木蘭古城街頭出現(xiàn)了一種‘漆扇藝術’,成為市民的‘新寵’……”
其次,趙華北說“漆藝”是中華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統(tǒng)文化嫁接現(xiàn)代載體”,是一條很不錯的文化新聞。
新聞可以這么報道:“傳統(tǒng)文化發(fā)新枝,中華非遺有了新載體……”
再次,從經(jīng)濟角度報道,這還是一條很不錯的產(chǎn)業(yè)新聞。
甚至可以在18點檔的《木蘭新聞》上播出:“小扇子孕育新產(chǎn)業(yè)……”
這下好了,不光能掙到兩三百的車馬費,還可以換著角度發(fā)幾條新聞,掙掙稿費。
不過這漆扇……“對了華北,這兩天在古城步行街擺攤的是不是你?”趙千里問趙華北。
趙華北嘿嘿笑:“昨天擺攤的是我,摸一摸市場的反應和認可度?!?
“那今天擺攤被城管處罰的呢?”
趙華北大笑:“那是趙聰明!
“他見我擺攤兒賣扇子,他就學著擺攤兒賣扇子??墒菙[攤兒得守擺攤兒的規(guī)矩啊,不守規(guī)矩人家市容局不干他?”
“他活該!”趙千里跟趙聰明的關系很一般,并不同情。
“不說他了,商量商量策劃的事吧?!?
趙華北把趙千里拉到房間里,有些話不適合當著大家的面敞開了說:
“哥,你覺得這事兒有新聞價值嗎?”
趙千里裝出有點為難的樣子:“新聞價值有是有,但是不大,策劃策劃、包裝包裝還行,包裝好了說不定能上《木蘭新聞》?!?
趙千里是個愛錢的人,他這么說是為了把200塊的車馬費提到300塊。
看趙華北家具廠里熱火朝天的樣子,讓他掏300塊也不是什么難事吧?
“你是說每晚18點檔的《木蘭新聞》?”
“對,木蘭市的頭頭腦腦都看《木蘭新聞》。”
“那太好了,怎么包裝?”
趙千里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扇子是個好東西,漆扇也很有想法,但是單從新聞宣傳的角度,這里面沒故事?!?
“故事?”
“對!上下五千年,人們記住的都是故事,有故事的東西才能寫進了歷史,才能被人記住。沒有故事就不能幫助你賣扇子,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說的太對了,怎么樣才能有故事?”
趙千里說:“我有一個觀點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其實可以這樣,就比如你可以說漆藝是你家祖?zhèn)鞯模銧敔斒侵腥A非遺傳承人,先咬定漆扇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文化屬性’。
“這年頭兒文化熱,各地旅游開發(fā)都跟文化掛鉤,只要把扇子跟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咬死、鎖定,包裝起來就容易了。
“然后你作為新時代的新青年,自小喜歡中華漆藝,在爺爺?shù)闹笇?,給中華傳統(tǒng)的漆藝找到時尚的新載體,悄然帶動了鄉(xiāng)村新產(chǎn)業(yè)。
“這樣拍出來,肯定能上《木蘭新聞》,還能做個小專題,怎么樣?”
趙華北差點兒笑出來——他是不是偷聽我和金滿倉聊天了?怎么跟我一樣的套路?
一點都不尊重新聞這個職業(yè)!
心里有共鳴,表面還是要裝一裝的:“辦法是個好辦法,可是哥,那不是造假嗎?”
“什么造假?這叫包裝!很常見的?!?
“可是萬一有人揭發(fā)我、笑話我呢?”
“誰揭發(fā)你?這條新聞發(fā)出來,你賣了扇子,文化局和旅游局做了宣傳,領導看了高興,他們都會維護你,誰會揭發(fā)你?”
“村里都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又怎么樣,新聞播出的時候,他們還在地里鋤草,誰會看木蘭新聞?
“兄弟,你就記住一句話,新聞未必是事實,新聞可以是一種眾望所歸的情緒。
“你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正好是大家期待聽到的、看到的,那就是好話、就是好事!懂嗎?”
“確定能行?”趙華北還是裝作猶豫的樣子。
“反正上《木蘭新聞》的路子我是給你指出來了,要不要這么拍,你自己說了算?!?
“既然這樣,那就拍吧。不過我爺沒文化,說不出什么來?”
“那都是小事”,趙千里說,“”、換身好衣服,叫過來拍幾個鏡頭,旁白交代一下就是了。”
于是記者趙千里當起了導演,趙華北全力配合。
趙鐵柱、徐玉玲全程都不知道倆人商定的基調。
趙華北的爺爺被叫過來拍幾個鏡頭。
很高興,還以為孫子孝順,單純地想讓他上上電視。
工人們?yōu)榱四苌想娨暎埠芘浜稀?
當然,主角是趙華北,現(xiàn)場漆扇演示,煞有介事地渲染非遺屬性。
順利拍攝完畢。
趙華北送趙千里出門,塞上300塊錢,請他費心。
趙千里當即打電話給新聞部主任報送選題,新聞部主任讓他抓緊剪輯,上今晚的《木蘭新聞》。
趙華北另外拜托趙千里,把播出的新聞刻成光盤,他會安排人到電視臺去取。
刻盤是舉手之勞的事兒,何況人家花了300塊錢,趙千里一口答應下來。
送走趙千里,回到家具廠,一大堆人都問“什么時候上電視”。
明明是今天晚上播出,趙華北不好意思讓他們看到,信誓旦旦地說“后天晚上播”。
大家問哪個臺、幾點播。
華北說南山電視臺,晚上10點《晚間新聞》播。
好吧,能看到才見鬼。
趙華北把趙千里拍攝新聞的事情告訴了金滿倉,讓他今晚6點留意收看。
當晚6點,趙華北沒有守在家具廠,一個人溜回家里看新聞。
果然播出了,時長竟然有三分多鐘。
趙華北雖然汗顏,但不得不說,不管是畫面還是對漆扇的推介,真不錯。
爺爺也像個固守傳統(tǒng)的非遺傳承人。
這邊剛播出完畢,金滿倉那邊就打來了電話,把趙華北好一頓夸。
趙華北請他安排人到電視臺取光盤,等10萬把扇子制作完成,就可以帶著復制的光盤一起發(fā)往全國各地、創(chuàng)造利潤。
……
正如趙千里預料的那樣,這條新聞播出的時候,趙莊村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看到。
又不是大大小小的各級官員,誰看官話連篇的《木蘭新聞》?
不過也有湊巧看到的,比如趙聰明。
趙聰明帶的錢不夠交罰款,在市容局求了半天也沒能把三輪車贖回去,只能先回家,準備明天帶了錢再去贖車。
他別提有多鬧心,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生悶氣。
從中午憋屈到晚上,開著電視也看不進腦子里,直到看到記者趙千里關于“漆扇”的報道。
“那不是趙千里嗎?這不是趙鐵柱家的家具廠嗎?
“那老頭不是趙鐵柱他爹嗎?他就是老農(nóng)民一個,什么時候成了非遺傳承人?胡編亂造啊。”
一肚子邪火沒處發(fā),終于找到了出氣口。
拿起電話打給趙千里——他以前求趙千里辦事要過他的手機號。
“是趙千里嗎?你們當記者的要臉不要臉,趙鐵柱他爹算什么非遺傳承人?
他就是個種地都種不明白的老農(nóng)民!
趙鐵柱給你多少錢你這樣吹他????”
好一頓罵,總算出了一口氣。
趙千里不爽了:“聰明叔,市容局今天打電話,說扣了你的車,你的車還要不要?”
“呀!”趙聰明眼前一亮,卻也立馬矮人三分:
“我怎么沒想到你啊我的好大侄,你市容局有熟人嗎?幫我說個情唄?”
“我說你奶奶個腿!”
趙千里直接掛斷了電話。
隨即打給市容局新聞處處長:“你們不是扣了一個叫趙聰明的車嗎……準備罰多少……200?
“我看200少了,他不是個好東西,正滿世界罵你們,最好頂格罰,至少500。我給你們寫表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