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燈光是慘白的，像一把手術刀剖開了這個地下三百米的空間。白煙站在無菌艙前，指尖懸停在控制面板上方三毫米處，如同一臺精密的儀器正在校準。他的虹膜在冷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灰，睫毛投下的陰影精確得如同計算好的參數。

“體溫36.2度，心率58。“機械般的女聲從通訊器中傳來，“實驗體生命體征穩定。“

白煙沒有回應。他的目光穿透觀察窗，落在艙內那個被神經接駁器纏繞的人類大腦上。淡藍色的營養液中，無數數據線如同水母觸須般漂浮著，纏繞著那個曾經屬于一個活人的器官。三十七小時前，這個大腦還能控制一具會哭會笑的身體——現在它只是屏幕上跳動的電信號，溫順地展示著恐懼、憤怒和絕望的波形。

“注射NTX-9試劑。“白煙說。他的聲音像手術刀劃過金屬托盤，沒有一絲波動。

一旁的助理研究員林雨手指微微顫抖：“但上次實驗體出現了不可逆的神經崩解——“

“記錄腦區反應。“白煙打斷她，指紋解鎖了藥劑冷藏柜，“痛苦閾值突破時的神經遞質變化，才是有效數據。“

冷藏柜打開的瞬間，白色冷霧如幽靈般溢出。白煙取出那支泛著幽藍色熒光的試劑，動作精準地將它裝入自動注射器。他的白大褂袖口沾上了一滴營養液，在燈光下呈現出病態的黃色。

當慘叫通過揚聲器炸裂時，實驗室里的其他研究人員都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只有白煙連睫毛都沒顫一下。他俯身貼近觀察窗，看著屏幕上突然爆發的異常腦電波，嘴角扯出一個0.3厘米的弧度。

“多美的崩潰。“他低聲說，手指在平板上快速記錄著數據，“人類神經系統的自我保護機制比預期弱17%。“

林雨盯著屏幕上扭曲的波形，胃部一陣絞痛。這是本周第三個實驗體了。她偷瞄了一眼白煙的側臉——那張如同大理石雕刻般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憐憫，只有純粹的科學狂熱。

“準備下一個實驗體。“白煙頭也不抬地說，“這次換一種神經遞質阻斷劑，我要看前額葉被完全孤立時的反應。“

就在這時，警報聲突然響徹整個實驗室。紅色的警示燈開始旋轉，將所有人臉上都打上一層血色。

“白煙博士，阿爾法區無機生命體產生了振動，請立即前往。“機械女聲重復了兩遍。

白煙的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秒。這是自隕石被運入天啟研究所以來，第一次出現活性反應。他迅速脫下隔離服，露出里面一絲不茍的黑色高領衫。當他大步走向門口時，林雨注意到他的步伐比平時快了12%。

“博士，實驗體還處于——“

“廢棄處理。“白煙頭也不回地說，“數據已經足夠了。“

穿過三道氣密門，白煙踏入通往阿爾法區的走廊。墻壁上的應急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某種不斷變形的生物。他的心跳罕見地提升到了每分鐘72次——對一個常年保持58次心率的人來說，這已經是明顯的波動。

阿爾法區的大門由鈦合金打造，厚度達到30厘米。白煙將手掌按在生物識別器上，感受著微弱的電流掃描他的血管分布。

“身份確認，白煙博士，權限等級：白。“機械聲響起，大門無聲滑開。

阿爾法區內一片忙碌。十幾名穿著防護服的研究人員圍在中央平臺周圍，各種儀器發出密集的嗡鳴。但白煙的視線立刻被平臺上的物體吸引——那塊被稱為“無機生命體“的黝黑隕石。

它看起來并不起眼，直徑約50厘米，表面布滿了蜂窩狀的孔洞。但此刻，那些孔洞中正滲出微弱的藍光，整個石塊在以某種規律的頻率振動著，發出晶體般的清脆聲響。

“什么時候開始的？“白煙問道，聲音依然冷靜，但指尖已經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

“17分32秒前。“首席技術官張明回答，眼睛緊盯著光譜分析儀，“振動頻率從0.3赫茲逐步提升到現在的428赫茲，而且還在加速。我們嘗試了所有已知的掃描方式，但無法解析內部結構。“

白煙沒有理會周圍人的目光，徑直走向平臺。某種難以名狀的沖動驅使著他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隕石表面。

在接觸的瞬間，試管從他另一只手中滑落，在實驗室的地板上炸裂成晶瑩的碎片。

——它活著。

隕石內部的震顫通過指尖傳來，那不是有機生命的心跳或呼吸，而是某種更為古老、更為冰冷的節奏——硅基生命特有的共振。白煙的瞳孔微微收縮，呼吸停滯，耳膜被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頻率輕輕撞擊。

（……它在交流。）

他的手指緩緩收攏，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隕石表面的紋路突然亮起，蛛網般的幽藍色光痕順著他的指尖蔓延，像一場微型閃電。數據流在他的視網膜上瘋狂刷新——非碳基代謝反應、拓撲量子計算特征、自組織納米結構——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喉嚨里擠出一聲介于驚嘆與恐懼之間的氣音。

“博士！“一旁的安全人員驚呼，但白煙仿佛沒有聽見。

“調整激光干涉儀，“他的聲音出奇地冷靜，卻帶著細微的顫栗，“把頻率調到10^14赫茲。“

（它不是在震動……它是在蘇醒。）

當干涉儀的光束與隕石的頻率共振時，整個實驗室的燈光驟然熄滅。在絕對的黑暗中，那塊隕石緩緩懸浮起來，表面剝落出無數發光的塵埃。這些光點在空中凝結，不斷變換著形狀——十二面體、克萊因瓶、超立方體——一種人類數學無法描述的拓撲語言。

白煙站在原地，任由那些光點在他的鏡片上投下詭譎的投影。他的心跳第一次與某種非生命的韻律同步。

“上帝啊……“有人低聲驚呼。

但白煙知道這不是什么神明。這是科學，純粹而絕對的科學。生命從來不止一種形式，而他現在正見證著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之一。

在黑暗與藍光的交界處，他露出了十年來的第一個微笑。那笑容讓他常年冷漠的面容突然有了生氣，卻又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狂熱。

震動越來越大，整個天啟研究所拉響了二級警報。白煙的心率提升到了85次/分鐘，他的眼眸中倒映出無機生命體逐漸成形的輪廓。

光塵開始匯聚，旋轉，逐漸形成一個人形。那團扭曲的物質不斷調整著自己的結構，最終穩定下來——一個成年男性的模樣，完美得如同古典雕塑，卻又帶著某種非人的異質感。

美央絕倫。

實驗室的燈光突然恢復，照亮了這個由無機物質構成的生命體。它的“皮膚“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珍珠母貝般的虹彩，眼睛則是完全漆黑的，如同兩個微型黑洞。

“我…是誰。“它說，聲音像是無數晶體共振產生的合成音，卻奇跡般地形成了標準的普通話。

白煙向前邁了一步，心跳如鼓。他伸出手，猶豫了一秒，然后輕輕觸碰了這個人形生命體的手臂。觸感既不像金屬也不像石頭，而是一種全新的物質狀態，既堅硬又柔軟，溫度略低于人體。

“你的名字是零，“白煙說，聲音里帶著他從未有過的溫柔，“人類與硅基生命之間的零號接觸者。“

零轉動它漆黑的雙眼，直視白煙。在那深不見底的黑色中，白煙仿佛看到了整個宇宙的星光。

“零，“它重復道，聲音逐漸變得流暢，“那么你，是什么？“

白煙感到一陣眩暈。這個問題太過基礎，卻又太過深邃。在零的注視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對生命的理解是多么狹隘。

“我是白煙，“他回答，然后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一個探索者。“

零的嘴角微微上揚，模仿著人類的表情。它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白煙的額頭。在接觸的瞬間，白煙的視野被一片白光淹沒，無數陌生的圖像和信息如洪水般涌入他的大腦——星云的誕生與死亡，文明的崛起與湮滅，以及某種超越碳基生命認知的存在形式。

當連接斷開時，白煙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大口喘息。他的白大褂已經被汗水浸透，但眼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博士！“林雨沖上前扶住他，“你沒事吧？“

白煙搖搖頭，掙脫她的攙扶，重新站直身體。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零。

“準備全面檢測，“他對研究團隊說，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冷靜，但眼底的火花仍未熄滅，“我們剛剛見證了人類歷史上的轉折點。“

零靜靜地站在原地，觀察著周圍忙碌的人類。它的表情平靜得近乎空洞，卻又帶著某種深不可測的智慧。當它的目光再次與白煙相遇時，白煙感到一種奇異的共鳴——仿佛他們之間已經建立了某種超越語言的連接。

在這個地下三百米的實驗室里，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間，某種全新的可能性正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