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隊長,聲吶顯示目標在橋墩東南50米!」
喬木的潛水鏡邊緣壓出深紫色勒痕,像道凝固的血印。氧氣瓶卡扣的脆響混著江面貨輪的低頻汽笛,在十一月的望城河上蕩起細不可聞的漣漪。河水呈淬過冰的孔雀石綠,他咬住呼吸調節器的瞬間,后頸的月牙形傷疤突然抽緊——那是十年前圖書館火場墜落的鋼筋烙下的印記,此刻正被四度冷水浸泡,仿佛將封存的濃煙與哭喊都凍成了水底的氣泡。
潛手電的光束劈開混沌,絮狀水藻在光柱中浮沉,像未散的硝煙凝結成的幽靈。深度計的數字在幽藍中跳動:8米、10米、15米……當喬木的指尖劃過儀表盤時,后車廂里的那抹紅突然撞進視野——孕婦的雪紡裙擺呈放射狀綻開,在水流中舒展如靜止的水母,蒼白指尖有規律地叩擊著車窗,每一下都精準得像摩爾斯電碼的點劃,敲在所有人的神經突觸上,讓潛水服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有生命體征!」對講機電流刺啦著炸開,喬木的掌心貼上冰冷的玻璃,觸感如同按在十年前火場的消防栓上。透過氤氳的水汽,他看見孕婦隆起的腹部正以30秒一次的頻率輕輕起伏——那不是宮縮的痙攣,而是母親在用胎動與胎兒對話。這個認知讓他喉間發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潛水服下的銀質吊墜,吊墜背面凹凸的刻痕正是「2013.11.5」,那個讓他的人生從此分岔的夜晚,圖書館的火光曾把這個日期烙進視網膜。
岸邊器材堆旁,碘伏瓶在金屬箱里搖晃出細碎的響。南希的消毒手套剛戴上就被拽落,消防員掌心的老繭擦過她腕骨,讓她想起十年前火場的磚墻——那時她也是這樣被人拽住,眼睜睜看著實驗室的門在濃煙中閉合,沒能搶出的牛皮紙袋里,裝著導師畢生的胎兒神經發育數據。「水下有產婦!羊水破了!」消防員的聲音帶著破冰般的顫抖,肩章上的反光刺得她瞇起眼,突然發現那抹銀色竟與喬木潛水服上的反光條完全重合。
「你不能下去!」喬木的手掌按在她肩上,隔著潛水服仍能觸到她腕骨處的薄繭,那是握了十年手術刀才有的形狀,和記憶中在火場廢墟里找到的、她遺落的解剖刀把手上的凹痕分毫不差。南希將胎心監護儀按在他胸口,機械音快得像暴雨打在沖鋒舟上:「胎兒心率100次/分,每下降10次,死亡率增加30%。」她的瞳孔映著江面碎金,頸間的紅繩隨呼吸晃動,繩尾系著的平安符已被煙熏得發黑,卻還能辨出「平安」二字的燙金,那是他從火場瓦礫中扒了三小時才找到的,彼時她正躺在ICU,手腕上還纏著燒斷的紅繩。
破窗器的液壓頭抵住后窗時,喬木聽見身后傳來防水手術包的拉鏈聲。水流突然翻涌,他本能地轉身,用身體擋住南希面前的漩渦,卻看見她正將自己的備用氧氣管塞進防水袋,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就像十年前她把唯一的防毒面具推給他,自己卻吸入過量濃煙,在昏迷前最后一刻還惦記著「數據在檔案袋第三層」。
車廂內的景象比聲吶成像更觸目驚心。孕婦半懸在安全帶上,羊水混著血水在腳墊上積成暗紅水洼,在潛手電的冷光下像凝固的熔巖。她的右手呈保護狀蜷在腹部,指甲縫里嵌著半片碎玻璃,玻璃上還沾著淡金色的漆——那是萬晟集團標志性的顏色。南希跪在變形的座椅上,手術單被水流掀得獵獵作響,突然發現胎心監護儀的探頭是溫熱的,貼在掌心像塊小火炭——原來她一直把它藏在貼身的手術衣里,用自己的體溫焐著。
「吸氣,用力!」南希的指令被水阻扯碎,每個字都像被揉皺的紙。孕婦的眼球開始蒙上灰翳,指尖的敲擊漸漸變弱,南希突然扯開自己的潛水服拉鏈,將溫熱的掌心貼上她冰冷的肚皮,觸感如同貼上十年前火場的瓷磚:「你的寶寶在等你,就像十年前有人等我醒來那樣。」這句話讓喬木手中的液壓撐桿猛地一顫,他看見南希頸間的平安符滑進領口,露出鎖骨下方的燙傷疤痕,那是他背著她沖過坍塌的書架時,燃燒的木板烙下的印記,此刻在水下燈光中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
當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混著氣泡上浮時,車頂鋼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聲。喬木扯下自己的氧氣面罩扣在孕婦臉上,橡膠的氣味混著血腥氣涌進鼻腔,他看著南希用凍得發紫的手指給嬰兒做心肺復蘇,血珠順著她睫毛滴落,在水下劃出一道道光軌,像極了十年前火場的火星。就在他準備用身體頂住緩緩下壓的車頂時,南希突然把嬰兒塞進他懷里,保溫毯上還帶著她的體溫:「帶他們上去,我來處理臍帶。」她轉身時,潛水服后腰的拉鏈已崩開,大片蒼白皮膚上的燙疤在水流中舒展,像朵永不凋謝的紅梅,花瓣邊緣還帶著當年縫合的針腳。
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帶著冰碴兒刺進鼻腔,南希第三次看著手術刀從指間滑落。不銹鋼器械在地面滾出清冷的弧光,停在「優秀外科醫師」銅牌的陰影里,牌面上的反光刺得她瞇起眼,突然發現銅牌的弧度竟與水下破窗器的液壓頭完全吻合。神經內科主任的話混著監護儀的滴答聲傳來:「尺神經脫髓鞘病變,至少停刀三個月。」她盯著自己發抖的右手,無名指根的刀繭正在滲血,那是水下二十三分十七秒留下的印記,比極限失溫時間多了三分十七秒,足夠讓神經纖維凍成脆弱的玻璃絲。
3號病房的瓷器碎裂聲像根細針扎破空氣。南希看著CT片上林雪扭曲的頸椎,床頭卡上的名字被指甲刮得只剩「雨」字旁,枕頭下露出的離婚協議簽署日期正是車禍當天,鋼筆墨水在「男方」欄暈開,像滴進望城河的血水。她剛推開門,就被林雪抓住手腕,對方指尖的力道大得驚人,指甲陷進她手術衣下的舊疤:「黑色手提包!里面有阿棠的……」話沒說完,磨砂玻璃上閃過警服的剪影,喬木拎著保溫桶站在消防栓旁,桶蓋上的姜茶熱氣裊裊升起,與十年前他塞進她手里的那杯溫度相同,杯壁上還凝著細小的水珠,像未干的淚。
「肇事車輛登記在林紹棠名下。」警官將現場照片拍在桌上,指尖點在儲物箱里的半枚齒痕,齒尖缺了一角,像極了十年前火場廢墟里找到的、南希摔碎的實驗室標本瓶。南希的視線掠過染血的校徽,2013級臨床醫學的燙金字在燈光下反光,突然發現校徽別針上纏著半根紅繩,和她平安符上的材質相同,繩結處還留著火燒的焦痕。她想起水下孕婦護著腹部的姿勢,與十年前自己護著檔案袋的姿勢驚人地相似,連指尖摳進掌心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急診室的平車轱轆碾過地磚的接縫,南希正在給左手戴手套,乳膠的氣味讓她想起水下手術時的橡膠手套。擔架上的男人虎口處的月牙形疤痕正在滲血,胸牌上「林紹棠」三個字洇著水漬,像被淚水泡過的墨。她突然想起十年前火場,這個建筑系學長背著她跑下樓梯時,虎口被扶手的釘子劃破,血珠滴在她白大褂上,形成與此刻相同的形狀。
監護儀的警報聲撕裂空氣的剎那,南希看見林紹棠完好的左眼突然睜開,目光精準得像手術刀,鎖住她頸間的平安符。她下意識握住吊墜,卻發現他的視線早已下移,落在她右手無名指根的刀繭上,那里正滲出細小的血珠,在白大褂上暈出紅點,像水下漂浮的紅珊瑚。「準備鎮靜劑。」她的聲音平穩得可怕,左手按住他試圖拔管的手腕,觸感熟悉得令人心驚,就像十年前在實驗室,他幫她固定解剖標本時的力度。當護士推來針劑時,她注意到他襯衫領口的銀鏈,吊墜背面的「2013.11.5」與自己的平安符背面的「SOS」恰好拼成完整的圓形,邊緣還留著火燒的熔痕。
走廊盡頭,喬木正在查看證物袋里的校徽。金屬別針上的紅繩突然斷開,校徽掉在掌心,背面的刻痕在顯微鏡下顯形——是「N&J 2013.11.5」,N是南希姓氏的首字母,J是喬木,中間的符號像道橋梁,又像根消防繩。他忽然想起水下孕婦護著的黑色手提包,登記重量比正常規格重了300克,而林雪反復哭喊的「證據」,此刻正藏在他防水手電的夾層里,那是從手提包夾層找到的微型存儲卡,表面還留著齒痕,與儲物箱里的半枚完全吻合。
當值班醫生的腳步聲消失在拐角,林紹棠的指尖終于觸到藏在舌根下的金屬片。他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光影,想起十年前那個深夜,圖書館頂樓的實驗室火光沖天,穿白大褂的南希抱著牛皮紙袋沖向火海,紙袋上印著「胎兒神經發育數據」,而他親手將行車記錄儀的內存卡塞進了她的《婦產科學》第473頁——那一頁講的是胎兒在母體內的自我保護機制,就像林雪在水下用胎動與胎兒對話,就像南希在水下用體溫焐熱胎心監護儀。
監護儀的綠燈在午夜十二點準時閃爍,南希站在值班室窗前,看著喬木的消防車從醫院門口呼嘯而過,紅藍警燈在雪幕中劃出光帶,像極了水下救援時,穿透濁流的那道希望之光。她摸出藏在抽屜深處的牛皮紙袋,里面裝著從林雪枕頭下找到的U盤,標簽上的「2015.7.15」讓她心臟驟緊——那是萬晟集團樁基工程首次滲水的日子,也是林雪車禍前48小時。插入電腦的瞬間,屏幕亮起的不是數據,而是段監控錄像:穿西裝的林紹棠將黑色手提包塞進后備箱,后備箱里蜷縮著渾身是傷的林雪,她的右手護著腹部,手邊放著半本《百年孤獨》,第47頁折角處,奧雷里亞諾上校正在熔鑄小金魚,與她十年前從火場救出的殘頁分毫不差,連折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視頻在林紹棠轉身時定格,他右手虎口的月牙形疤痕在監控燈光下泛著冷光,與南希右手尺神經的舊傷形成鏡像。南希按住狂跳的心臟,發現錄像右下角的時間顯示23:59,再過一分鐘就是林雪的車禍時間,而畫面左下角,手提包拉鏈上掛著個銀色吊墜,正是喬木在水下撿到的、刻著「N&J」的校徽。
床頭的平安符突然發出細微的叮當聲,南希看見喬木的微信彈窗跳出張照片:證物袋里的校徽背面,「N&J」的字母在火場高溫下已熔成不可分割的整體,像道永遠不會斷開的繩索。窗外飄起今冬初雪,急診室的燈光在雪幕中劃出溫暖的光帶,她摸著右手無名指根的繭,忽然想起水下那二十三分十七秒,當嬰兒啼哭響起時,喬木護著她們的姿勢,像極了十年前在火場,他用身體為她撐起的那片無火的天空。而此刻,U盤里的證據正在電腦里靜靜流轉,那些被水浸泡過的數據,那些被火灼燒過的記憶,終將在晨光中顯影,如同水下胎兒第一次睜開的眼睛,看見世界的第一縷光,也看見兩個靈魂在時光深海里,用傷痕與執念編織的、永不褪色的星圖。
消毒水的氣味混著雪的清涼涌進鼻腔,南希低頭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左手拇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的刀繭,像在確認某個深海里的約定。遠處傳來新的急救車鳴笛,而她知道,屬于他們的故事,才剛剛從水下的琥珀中蘇醒,那些被濃煙與河水封存的真相,正隨著朝陽的升起,在手術刀的冷光與消防栓的反光中,漸漸露出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