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將柳青青輕輕安放在她房間略顯單薄的床墊上,指尖觸到粗布床單的紋路,帶著幾分陳舊的柔軟。
他直起身子環顧四周。
昏暗的燈光下,墻皮剝落的痕跡在陰影里若隱若現,忍不住啞然失笑——
這里竟不比自己棲身于格蘭德街 1030號的逼仄閣樓強上分毫。
柳青青家的“振番國術館”藏在公寓大樓的露天頂樓,格局倒與《葉問 2》里葉問初抵香港時的武館如出一轍。
她用簡易隔板隔出一間小屋充作起居室,木質隔板縫隙間還漏著頂樓的風。
武館占據了露天場地的半壁江山,角落里的兵器架積著厚厚一層灰,木人樁的漆面早已斑駁,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熱鬧。
另一半空間竟被改造成蔬菜大棚,透明塑料布蒙著的棚頂下,成排的土豆藤蔓在月光下舒展著葉片。
自由城唐人街的老移民們向來有在頂樓開辟小菜園的習慣,只是像這般專注種土豆的,李昂倒還是頭一回見。
他下意識想找水解渴,拉開二手冰箱的瞬間,撲面而來的全是土豆的氣息。
炒土豆絲,酸辣土豆絲,土豆泥,烤土豆,土豆餅,涼拌土豆絲。
李昂忍不住低呼一聲,這滿冰箱的土豆盛宴,簡直是場別開生面的“土豆開會”。
目光落在床上的柳青青身上,這丫頭平日里練武后,難道頓頓就靠這些土豆果腹?
“咳咳……水。”
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柳青青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眼底還殘留著未褪盡的倦意。
李昂隨手帶上冰箱門,開口問道:
“水在哪里?”
“外面大棚的水缸里。”
柳青青聲音含混,像裹著團棉花。
李昂循著指示穿過大棚,夜風掀起塑料布發出簌簌聲響。
水缸隱在土豆植株間,水面倒映著月光,泛起細碎的銀波。
他抄起一旁的葫蘆瓢,舀起一瓢清水,入口帶著絲絲涼意,沁人心脾。
又裝滿一瓢,快步返回房間,扶著柳青青慢慢飲下。
清水下肚,柳青青蒼白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血色。
月光透過斑駁的窗欞傾瀉而入,在她臉上鍍了層銀邊。
李昂這才得以細細打量她的容貌:
眉如遠山含黛,鼻梁高挺英氣。
不同于尋常華裔女子的柔和,小麥色的肌膚透著健康的光澤,那雙酒紅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流轉著神秘的光彩。
“你長得像你媽媽。”
李昂忽然開口,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
柳青青聞言渾身一僵。
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床頭柳青青一家人的合照,緊繃的肩膀才漸漸放松下來。
“是的,我媽媽是拉丁美洲那邊的人。”
“巴西?”
“哥倫比亞。”
李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拉美女子熱情奔放的模樣。
柳青青身上確實帶著那種與生俱來的野性美感。
只是尚未完全褪去少女的青澀,又或許是長期以土豆為主食,身形略顯單薄,倒像株亟待陽光雨露滋養的小樹苗。
“你歧視混血么?”
柳青青突然抬頭直視他,酒紅色的眼眸里藏著一絲忐忑。
李昂回以爽朗的笑,目光坦誠:
“不會,我覺得女孩子們都各有各的好看。”
柳青青攥著被角的手指微微發白:“你是老酒鬼的徒弟么?”
李昂輕輕搖頭。
“那你……”
“等一等。”
李昂攤開手掌,
“你已經問了兩個問題,按照公平原則,在我回答第三個之前,我也該問你三個問題。”
柳青青咬著下唇遲疑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她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像兩扇緊閉的窗。
“你怎么會加入大陸酒店,去找文叔麻煩?”
她深吸一口氣,胸腔微微起伏,隨著她靜靜地訴說,一段塵封的往事緩緩展開。
記憶的齒輪倒轉回多年前。
唐人街頂樓的武館總是彌漫著消毒水與鐵銹混雜的氣味。
母親的照片掛在褪色的招牌旁,照片里拉美女子的笑容與記憶里藥罐蒸騰的霧氣重疊,最終在某個暴雨夜徹底模糊——
那年柳青青才六歲,她小小的身軀撐著一張大傘。
看著父親跪在泥濘里,將最后一捧黃土覆上墳頭。
此后的日子,武館斑駁的門框成了丈量歲月的標尺。
父親白天教幾個孩子扎馬步,晚上就著煤油燈給窮街坊們贈醫施藥。
柳青青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給骨折的王嬸接骨后,對方顫巍巍遞來的一張皺巴巴的紙幣,父親卻又塞回兩張。
直到六年前那個寒夜,父親咳血的聲音驚醒了整棟樓。
柳青青攥著當掉母親唯一金戒指換來的藥,在結冰的街道上摔了七八個跟頭。
可那些湯藥終究沒能留住父親,白布蓋住那張總是帶著笑意的臉時,靈堂的供桌上,只有一盤冷透的土豆。
債務像潮水般涌來。
討債人踹開武館大門的聲響,與父親臨終前微弱的喘息聲重疊。
到柳振番去世后,操辦喪事,又陸陸續續欠下許多錢。
如今債主上門,武館眼見要保不住,柳青青才想起去大陸酒店里找份不殺人,又能來錢的任務。
她運氣不錯,沒進大陸酒店,就被街邊一個經紀人拉住。
問清她此行緣由后,便介紹了一個不用殺人,取個東西的簡單工作。
報酬也頗為豐厚,足夠她償還武館的債務。
哪知道,甫一出手,就碰上驅使“引邪臟雷”的老酒鬼。
李昂聽得目瞪口呆,心道:
“你這人物小傳比我更像某小說網站的主角。”
聽了許久。
李昂大致發現柳青青的性格憨厚呆板固執,回答問題時一板一眼,全然沒有拉美血統該有的潑辣勁兒。
外表長得像母親,內在的行事風格更像是她的父親。
換做是他有柳青青這種身手,債主但凡敢跟他蹬鼻子上臉,頤指氣使、吆五喝六,說要關閉父親的心血武館。
李昂就敢把債主從樓頂扔下去或者剁成臊子放在大棚里做土豆養料。
從物理意義上消滅債主,做到高效合理的債務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