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輪廓在久違的日光下，像一幅蒙著薄塵的舊畫。走過林蔭道，陽光透過新綠的枝葉，篩下晃動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粉筆灰與舊書頁的氣息，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他們回來找導師潤色論文，答辯，完成一場青春的謝幕。

瑣事落定，兩人尋了家熟悉的餐廳坐下。窗外的光流淌進來，在陳風耀面前的餐盤上投下晃動的光塊。他撐著額頭，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飯菜，眼神失焦地落在桌面某處，飯菜的熱氣漸漸微弱下去。

“風耀，”林亦涵的聲音像投入靜水的石子，“這么好吃的飯…都涼了。”她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發出清脆的回響。

“啊？哦…”陳風耀像被驚醒，猛地灌了一口冰飲料，冰冷的液體滑下喉嚨，帶來短暫的清明。“別看我像個工作狂，”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勉強，目光卻飄向窗外流動的人潮，“那不過是…給巨大的安靜塞點噪音。塞不滿的。”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帶著王家衛式的自囈，“一個人吃飯，食物嘗不出味道；一個人逛街，櫥窗的倒影比人更清晰；一個人躺在醫院冰涼的椅子上輸液…天花板的白熾燈，亮得像要把人蒸發掉。多渴望…有人能推開那扇寂靜的門…”

“門…總會開的。”林亦涵的聲音很輕，像安慰，又像嘆息。

“聽過很多次了，開門的人。”陳風耀的眼神黯了黯，像熄滅的灰燼，“手機屏幕亮起又暗下，除了工作通知，只有黑暗。醒來…對著天花板，像躺在一座孤島的沙灘上，只有海浪聲…是耳鳴。”

“也許…鑰匙還沒找到鎖孔。”林亦涵低頭，用勺子攪動著湯。

“希望吧。如果她來，我會把心掏空，裝她一個人。”他自嘲地搖搖頭，忽然大口扒起飯，仿佛要把那無邊的空洞也一并咽下。

林亦涵微微紅了臉，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發梢，聲音細若蚊吶：“風耀…跟你說個秘密…別告訴別人啊。”她頓了頓，像在積攢勇氣，“就是…我喜歡上一個人。想…好好開始。可…怎么開頭呢？送什么好？我…有點怕搞砸了…”她的目光帶著少女的羞怯和期待，投向他。

陳風耀握著筷子的手，指節瞬間繃緊發白。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被丟進沸騰的油鍋。這段時間相處的點滴，她笑容的溫度，她專注的側臉…原來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幻夢？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卻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這種經驗…是負數。給不了…通關秘籍。”他垂下眼，盯著餐盤里冷掉的油漬，感覺自己的存在正像那油漬一樣，迅速冷卻、凝固，變得令人嫌惡。

“可我就想問你嘛…”林亦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嬌嗔。

陳風耀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抬起頭，努力讓眼神看起來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祝福的意味：“真假…那…恭喜了。”他頓了頓，喉嚨發緊，“謝謝你這段時間…陪我吃飯。以后…大概沒機會了。祝你們…開心。”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劃過心口。他感覺自己精心搭建的、名為希望的沙堡，瞬間被這“祝福”的潮水沖垮，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濕痕，很快就會被陽光蒸發，無人記得。

一整天的時光，在陳風耀的世界里褪盡了顏色。他像個失魂的木偶，回到公司，連手機屏幕刺眼的光都懶得觸碰，便伏在冰冷的辦公桌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醒來時，辦公室已陷入深海般的死寂，只有電腦主機指示燈，像一顆孤獨的紅色星辰，在無邊的墨色里固執地閃爍。他拿起手機，屏幕亮起，林亦涵的名字旁綴著幾條未讀信息的紅點。指尖懸在回復鍵上，猶豫的瞬間，手機卻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她的名字。

“風耀，”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地下空間特有的空曠回音，“我在地下車庫…有點事，想…跟你說一下。”

“什么事…電話里不能說？”陳風耀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這里…不太方便。是…私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懇求。

“…好。等我。”

關上沉重的公司門，陳風耀幾乎是跑著沖進了電梯。電梯下行時失重的感覺，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

地下車庫。慘白的熒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將冰冷的灰色水泥柱和整齊劃一的停車線映照得如同幾何迷宮。空氣里彌漫著機油、塵埃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冷潮濕。空曠得能聽見自己腳步聲的回響，每一步都敲在寂靜的鼓面上。

“風耀。”林亦涵的聲音從一個柱子后面傳來。

他循聲走去，看到她站在那里，雙手背在身后，神情有些緊張。“怎么了？”他盡量讓聲音平靜，目光掃過她周圍，“你…對象沒來接你？”語氣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酸澀。

“嗯…”林亦涵沒有直接回答，往前走近一步，抬頭看著他，眼神里有種奇異的光彩，“先別問…可以…先閉上眼睛嗎？”

陳風耀心中疑竇叢生，但還是順從地闔上了眼簾。黑暗瞬間將他包裹，只剩下熒光燈穿透眼皮的微弱紅光，以及自己放大的心跳聲——咚，咚，咚。

“不許偷看。”林亦涵的聲音很近，帶著一絲顫抖。

黑暗中，時間仿佛被拉長。他聽到細微的窸窣聲，像花瓣在摩擦。心懸到了嗓子眼。

“好了。”她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輕快。

陳風耀緩緩睜開眼。

一束鮮花，猝不及防地闖入他的視野。在車庫慘白得近乎冷酷的熒光下，那些嬌嫩的花朵呈現出一種不太真實的、略帶憂郁的色調，花瓣上似乎還凝結著細小的水珠（或許是冷庫的寒氣？）。林亦涵雙手捧著花，遞到他面前，她的臉頰緋紅，眼眶微濕，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卻清晰無比地穿透了車庫的寂靜：

“你剛剛問我…對象為什么沒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灼灼地鎖住他，“他…來了。我喜歡你，風耀。一直，一直，都是你。”

世界仿佛在瞬間靜止了。熒光燈的嗡鳴、遠處車輛的引擎聲、甚至自己的呼吸，都消失了。陳風耀怔怔地看著她，看著那束在冰冷光線下倔強綻放的花，看著林亦涵眼中閃爍的淚光和不容錯認的愛意。一股滾燙的暖流猛地沖垮了心防，直抵眼底。

“我…”他的聲音哽住了，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沙啞和濃烈的情感，“我也喜歡你，亦涵。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他省略了中午的猜測與自我折磨，此刻，真相的光輝足以照亮所有晦暗。

“以后不準再說一個人了！”林亦涵帶著哭腔，聲音卻無比堅定，“你是有‘寶寶’的人了！我會吃醋的！”她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里，帶著花束的清甜香氣，緊緊抱住他。

陳風耀用力回抱住她，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驅散所有累積的孤獨。下巴抵著她的發頂，嗅著她發間熟悉的氣息，聲音悶悶地，卻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珍重：“好…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他頓了頓，在她耳邊低語，如同許下一個關乎永恒的誓言：“不管我們各自記憶里模糊的那個人影是誰…都放下吧。我們的故事，從這一刻，重新寫起。”

“嗯！”林亦涵在他懷里用力點頭，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就像…就像兩條在時間里迷路太久的線，終于…找到了彼此，緊緊纏在了一起！”

“對，”陳風耀的聲音溫柔得像嘆息，“纏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他稍稍松開懷抱，雙手捧起她的臉。車庫慘白的光線落在她帶淚的睫毛上，折射出細碎的微光。她眼中氤氳的水汽后，是毫無保留的愛意和喜悅，像盛滿了整個夏夜的星河。他深深地看著她，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唇邊一個無聲的、近乎虔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