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聚會后的日子,林亦涵和阮冰心在新公司的齒輪開始咬合。忙碌是恒定的底色,填滿了日程表的縫隙。然而,一種難以名狀的既視感,如同窗臺上水汽凝成的薄霧,始終縈繞著林亦涵。它無聲地牽引,試圖撬開記憶深處塵封的鎖孔。
這晚,林亦涵獨自滯留在公司。辦公室空寂,唯有鍵盤敲擊的冷硬節奏,應和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停下手,目光投向玻璃。雨水蜿蜒而下,將城市的霓虹暈染成一片片模糊而流動的光斑,像被打翻的顏料盤。一種無端的、潮濕的寂寥,悄然爬上心頭。
“亦涵?”一個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雨夜的微涼。她轉身,陳風耀立在門框的陰影里,眼神沉靜,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一絲不易察覺的漣漪。
“陳總。”她牽起嘴角,那點不安像受驚的鳥,倏地藏進眼底深處。
他踱進來,并肩站到窗邊,目光投向那片被雨水統治的混沌世界。“這雨,”他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總讓人覺得,它下過很多次,下在……很久以前。”語調里沉淀著一種被時間打磨過的疲憊。
林亦涵的心弦猛地一顫。她側過臉,凝視著他輪廓分明的側影。那種蝕骨的熟悉感再次洶涌而至,比窗外的雨水更密集地拍打著她。“陳總,”她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您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像……像踩在舊照片的倒影里?”
陳風耀微微一滯,瞳孔深處掠過一絲復雜的光影,仿佛被記憶的碎片割傷了。沉默在雨聲中膨脹。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像隔著遙遠的距離:“嗯。有時覺得,有些東西被刻意藏起來了。像上了鎖的盒子,鑰匙卻丟在了……夢里。”他的目光沒有焦點,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某個不可知的時空點上。
共鳴感如同電流,瞬間貫穿了林亦涵。她輕輕頷首:“我也是。最近總被夢纏著,碎片一樣,抓不住,也看不清。”窗外的雨勢似乎小了些,一絲微弱的、冰涼的月光,掙扎著穿透云層,吝嗇地灑在兩人身上。
陳風耀收回目光,轉向她,嘴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虛幻的弧度。“也許,”他聲音溫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像在說服她,也像在說服自己,“它們會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瞬間,自己回來。”像迷途的鳥,突然找到了歸巢的方向。
雨,終于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氣息和城市疲憊的余溫。陳風耀轉身,影子在空曠的地板上拉長:“不早了。”
林亦涵點頭,收拾東西。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像退潮后留在沙灘上的水漬,無聲地蔓延。就在她拿起包的瞬間,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桌角一抹突兀的白色。她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是一個晴天娃娃。棉布素白,笑臉簡拙。和她自己陽臺角落里懸掛的那個,一模一樣。
指尖冰涼。她幾乎是屏著呼吸拿起它。布料的觸感,針腳的走向,都熟悉得令人心悸。她猛地轉身,想追問——
辦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人。陳風耀像融入夜色的水汽,消失無蹤。疑問如藤蔓般瘋長,纏繞著手中的晴天娃娃。它像一個沉默的謎題,一個來自過去的信物,冰冷地躺在她的掌心。
回到公寓,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外。林亦涵躺在床上,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不清。那抹白色固執地盤踞在腦海。她摸到手機,撥通。
“喂?”阮冰心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像蒙著霧。
“冰心,”林亦涵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那個夢……我看到了。在公司,一個晴天娃娃,和我們陽臺上掛的,分毫不差。”
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睡意似乎瞬間消散:“……我今天也看到了一個。在地鐵口旁邊,那家不起眼的小店里。”
林亦涵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劇烈地跳動起來。腦海中的迷霧似乎被撕開了一道縫隙,透出微弱的光。“冰心,”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確信的急切,“這些娃娃……它們肯定和那些夢有關。我們一定錯過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阮冰心的聲音也染上了同樣的熱度:“我也這么想!明天,明天我們去那家店!一定有線索!”
“好。”
次日,陽光驅散了連日的陰霾。那家小店蜷縮在街角,門楣老舊,玻璃櫥窗里堆滿了時光的痕跡。推門進去,鈴鐺叮咚作響,一股舊紙張、干草和塵封記憶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店內光線昏暗,墻壁上掛滿了形形色色的手工藝品,像是無數個凝固的故事。
她們的目光在雜亂的物件中搜尋,指尖拂過粗糙的藤編、冰涼的陶瓷。一種奇異的預感在空氣中彌漫。
“在找這個?”一個蒼老溫和的聲音響起。柜臺后的老太太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她枯瘦的手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晴天娃娃,遞向林亦涵。
林亦涵接過。那熟悉的觸感、那毫無二致的笑容,像一把鑰匙,輕輕擰動了她記憶的閥門。她抬頭,迎上老太太深邃的目光:“是的。”
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像記載著古老的秘密。“這娃娃,是我親手縫的。一共只做了三個,”她伸出三根手指,語速緩慢而清晰,“送給了三個……特別的人。”她的目光在兩人臉上緩緩移動,“你們,就是其中兩個。”
空氣仿佛凝固了。林亦涵和阮冰心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無聲的電流在兩人之間傳遞。
“那……第三個呢?”林亦涵的聲音有些發干,“第三個娃娃,您送給了誰?”
老太太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神秘莫測的意味,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的預言:“第三個啊……送給了和你們有著……很深很深緣分的人。也許,”她的目光飄向門外流淌的陽光,“就在某個不經意的街角,你們會遇見他。就像雨水總會遇見河流。”
“深緣分……”阮冰心喃喃重復,帶著一絲敬畏和困惑,“老太太,這些晴天娃娃,它們……究竟意味著什么?”
老太太輕輕摩挲著柜臺上木頭的紋理,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晴天娃娃啊……是掛在屋檐下的‘希望’。也是……引路的‘緣’。它們會帶你們,找到注定要走的路,遇到注定要見的人。”
回到公寓,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林亦涵坐在書桌前,心緒卻像窗外被風吹動的樹葉,無法平靜。那份熟悉的悸動,如同背景噪音,揮之不去。她打開電腦,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敲下了“陳風耀”三個字。
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臉。資料簡潔:XX外貿公司總經理。年輕有為。教育背景:舊南科技大學(在讀),編劇專業。
“停!”阮冰心湊近屏幕,聲音陡然拔高,睡意全無,“他……他是我們校友?”
林亦涵沒說話,指尖有些發顫,點開了更詳細的學歷信息。那所專科院校的名字清晰地跳出來——和她畢業證書上印著的,一字不差。
“天……吶……”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像驚雷。
“他居然……還是個編劇?”阮冰心喃喃道。
林亦涵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溫熱而沉重的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她“啪”地合上電腦。屏幕熄滅,房間里只剩下窗外透進來的、金子般的夕陽光線。她走到陽臺上,晚風帶著暖意拂過臉頰。遠處,城市的天際線被夕陽染成一片溫柔的橘紅。
陽臺角落,那個屬于自己的晴天娃娃,在晚風中輕輕晃動,素白的笑臉沐浴在金色的光暈里。
那個被雨水反復沖刷的夢境碎片,毫無征兆地再次浮現:暴雨如注的陌生街頭,兩個濕透的身影倉惶奔跑,視線在混亂中碰撞……然后,一抹突兀的、懸掛著的白色闖入眼簾——一個小小的,晴天娃娃。它搖搖晃晃,像一個沉默的坐標,標記了相遇的原點。
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她看著那風中搖曳的晴天娃娃,一個模糊而強烈的念頭,如同破土的幼芽,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