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信面上依舊是那副謙遜恭謹的模樣,仿佛完全沒聽懂糜芳話語里那若有若無的鉤子。
他心里卻是一片雪亮。
糜芳這老狐貍,句句不離糧草,這是在試探自己對江陵軍需內情的了解程度?
還是想暗示些什么?
“太守大人言重了,您為國操勞,才是真的辛苦。”
田信微微躬身,語氣誠懇。
“糧草乃軍國大事,關乎前線將士生死,小子愚鈍,只懂些田間地頭的粗淺功夫。”
“至于這調度轉運的門道,千頭萬緒,小子實在是一竅不通,不敢妄言。”
他頓了頓,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對未來的憧憬。
“小子只盼著,能盡快將自己分內的農事做好,或許能改良出一些省力增產的好農具,讓地里能多打些糧食,也算是為主公、為關將軍,為太守大人分憂了。”
“不過小子相信,有太守這般殫精竭慮,夙夜匪懈,江陵的糧秣供應,定然是穩如泰山,絕無紕漏。”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督農的本職,又巧妙地將皮球踢了回去,順帶還送上了一頂高帽。
糜芳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那么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陰沉。
這小子,滑不留手!
他很快又恢復了那副熱絡的表情,仿佛剛才的試探從未發生。
“哈哈,田都尉果然是少年英才,心思縝密!”
糜芳轉而換了個話題,目光灼灼地盯著田信。
“聽聞田都尉深得軍師器重,想來對軍師的深謀遠慮,定有幾分了解吧?”
“不知軍師對眼下這荊州局勢,尤其是我江陵防務,可有何高見?”
“還有,子龍將軍不日也將抵達江陵,不知主公此次派子龍將軍前來,可是有什么特別的軍務安排?”
這問題一個接一個,步步緊逼。
若是一般年輕人,此刻怕是早已被這陣仗唬住,或者忍不住要顯擺自己與諸葛亮的親近關系了。
田信臉上卻適時地流露出一絲茫然與惶恐。
“太守說笑了,小子萬萬不敢當。”
他連忙擺手,姿態放得更低。
“小子不過是蒙軍師抬愛,因緣際會學了些格物之學的皮毛,僥幸得了這個督農的差事,已是天大的福分。”
“軍師與主公那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軍國大事,小子哪里有資格知曉?平日里連見軍師一面都難啊!”
他苦笑一聲,攤了攤手,顯得頗為無奈。
“小子只知道,奉命前來江陵督辦農事,一切行動,皆需聽從關將軍號令。”
“至于子龍將軍……”田信撓了撓頭,似乎在努力回憶,
“小子只聽聞子龍將軍威名赫赫,乃當世虎將。待將軍抵達后,自然也是聽憑關將軍與子龍將軍兩位安排,小子做好分內事便可。”
他再次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只扮演一個純粹的、不懂軍政、只關心農事的年輕技術官員。
糜芳眼中的失望與陰霾更濃了。
這小子,要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城府深得可怕!
但無論如何,試探算是失敗了。
“哈哈,好!好!田都尉果然是謹守本分,恪盡職守!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糜芳再次大笑著舉杯,仿佛真的十分欣賞田信的本分,不再追問。
宴席在一種表面熱烈融洽,實則暗流涌動的詭異氣氛中結束。
糜芳親自將田信送到府門外,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得如同春風拂面。
只是那眼神深處有著難以捕捉的陰冷與狠厲。
回到那處位于城郊、守備看似松懈的宅院,夜色已深。
月光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灑下朦朦朧朧的清輝,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那么真切。
田信屏退了左右的仆從,只留下向寵一人在書房內。
“先生,”向寵的聲音低沉,
“方才席間,那糜芳言語之間,屢次試探軍情與糧草之事,其心叵測。”
田信點了點頭,臉色也沉了下來:
“席間試探如此急切,結合這處宅院看似周全實則疏于防范的安排……這糜芳,恐怕所圖非小,行事也遠比表面看來要急躁得多。”
他回想著糜芳席間那過于熱情的表演,以及宅邸周圍那看似隨意實則刻意安排的松懈環境,心中那根弦越繃越緊。
就在此時,向寵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小小的卷軸,雙手遞上。
“先生,這是按照約定,從城南米鋪取回的緊急密信。”
里面是一張極薄的、用特殊藥水浸泡過的紙條,上面寫滿了細密如蟻的小字。
借著昏暗的豆油燈火,田信飛快地瀏覽著上面的內容。
密信上的內容,字字觸目驚心!
糜芳已知趙云不日將至江陵,且極有可能奉了劉備密令,意在徹查江陵糧倉賬目!
為了銷毀他多年來貪墨虧空軍糧的罪證,糜芳已暗中布置心腹,制定了毒計!
計劃在兩日之內,縱火焚燒乙字號糧倉!
一把大火,將所有罪證燒成灰燼!
火龍燒倉,死無對證!
好狠毒的手段!
“兩日之內……”田信喃喃自語。
“子龍將軍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抵達江陵……”
向寵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眉頭緊鎖,沉聲道:
“火燒糧倉,如此膽大妄為!若是真的……”
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按部就班了!
一旦乙字糧倉被燒,糜芳貪墨的證據將徹底湮滅!
更可怕的是,糧倉失火必然引發江陵城內外的巨大恐慌,甚至可能動搖前線軍心!
要知道,此刻關羽將軍多半還在城外軍營整頓兵馬,未必在城內。
就算關將軍在,以自己目前的身份,雖有軍師看重,但終究初來乍到,根基未穩。
若無確鑿鐵證便去告發一位南郡太守縱火燒倉這等驚天大案,恐怕不僅難以取信于關將軍,反而會立刻打草驚蛇,讓糜芳提前動手,甚至倒打一耙!
甚至,糜芳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污蔑自己居心叵測,意圖擾亂軍心!
到時候,自己就是跳進長江也洗不清了!
不行!必須冷靜!
田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
糜芳會選擇什么時機動手?多半是后半夜,夜深人靜,防備最松懈之時。
放火的手段?無非是硫磺、硝石、桐油之類易燃之物,提前藏匿。
糧倉的守衛力量如何?乙字糧倉存放的多是陳糧或軍用雜物,守備力量定然不如存放主糧的甲字號糧倉那般森嚴。
但這反而給了糜芳安排心腹、里應外合的機會!
必須在糜芳動手之前,找到他準備縱火的確鑿物證!
人證難尋,物證是關鍵!
“向寵!”
田信目光銳利如刀,直視著眼前這位忠誠可靠的下屬。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今夜,你必須潛入乙字糧倉附近查探!”
“記住,絕不能驚動任何人!你的目標,不是賬簿,而是找到他們提前藏匿的、準備用來縱火的引火之物!桐油、硫磺、火折子,任何可疑的東西都不能放過!”
“此事萬分兇險,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你……”
向寵沒有絲毫猶豫,挺直了脊梁,眼神堅定,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
“先生不必多言!寵明白!”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決然。
“縱是刀山火海,寵亦往矣!定不負先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