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能被六朝帝王看中且拿來定都的地方,必有其獨到之處。除了所謂諸如蘊含龍氣的玄奇因素之外,金陵的地理位置也相當優越。
譬如,誰能想到金陵周遭的這段江水,竟恰好是數千里大江中水道最狹隘最緊要的地段?
從采石渡晃晃悠悠出發不到一個時辰,便已能清晰地望見江北瓜洲渡口清晰的輪廓,這還是在船只滿載大軍負重而行的前提之下。
當然,這也要歸功于近來皇帝封鎖長江的政令,如今除了兵船和漕船,江面上幾乎風平浪靜。
從天上俯瞰下來,龍武軍左廂的船隊正好似一條靈活無比的水蛇,孤獨而堅韌地在霧茫茫的一片開闊中向北穿行,無人爭渡自是暢快。
抵達瓜洲渡,大軍下船后便要面臨下來路徑的選擇。
而從行軍的考慮上選擇,共有兩條路。
一條是直接北上滁州,至泗州盱眙縣后,入淮河乘船東行,過洪澤湖,于漣水縣靠岸,往北便進入海州地界。
另一條則是東進揚州,入運河漕渠北上,過高郵湖,直接匯入淮河后,同樣在泗州漣水縣靠岸。
由于李昭前十九年幾乎都扎在金陵城里,這回乃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身后更有萬余大軍隨行,故而他不敢貿然做出決定,于是果斷召集眾將商議,準備集思廣益。
虞候有令,眾人自然各抒己見,只是聽來聽去都各有千秋,爭了許久都無法形成統一意見,但李昭從旁細細分析他們的言語,大概能總結出各自的觀點。
選擇走滁州的一方,認為其優勢在于沿淮河一路東行,水域少船,暢通無阻,但在入淮之前,至泗州需要陸上行軍至少四百里,一路還要經過清流關等關隘。
而選擇走東都揚州的優勢則在于,到達海州之前大軍幾乎不用下船,但缺點是揚州運河水道較為擁擠,特別是近日長江封鎖后,許多江北的商賈行船幾乎都堵在運河上,行程必然滯后緩慢。
對于李昭而言,此行他自然是越快越好,只因他并不是去北邊旅游觀光的,敕命在身,拖得太久搞不好就是一個失期罪。
何況這回是帶著上萬大軍,盡管糧秣輜重十分齊備,江北如今也算太平,但手握兵馬在沿路州縣耽擱太久,保不齊朝中會有某些敏感肌會跳出來。
思來想去,李昭決定選擇北上滁州,雖然陸上行軍較為艱苦,但至少不會空耗時間。
不過散會之后,胡安卻單獨找了過來,稍稍見禮后便直接開口:“虞候,在下還是堅持走東都入漕北上。”
李昭有些驚訝,但還是微笑問道:“哦?可揚州現時河運堵塞,大軍難以暢行?!?
“虞候,方才人多,有些話在下不方便說?!?
胡安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敢問虞候,可知此時的東都留守是哪位?”
“東都留守?”李昭皺眉想了想,似乎反應了過來:“你是說南昌王?陛下的長子南昌王?”
胡安輕輕點了點頭,拱手道:“虞候,請恕在下直言?!?
“但說無妨!”
“聽聞虞候先前乃燕府牙將,陛下與燕王之間......呃,想必在下也不必多言。此時此刻,陛下的長子不過咫尺之遙,虞候若能去拜見,甚至對南昌王示以善意,定對虞候的將來有利無害。”
“且容我想想?!崩钫巡蛔杂X陷入了猶豫。
誠然,胡安的這番話著實是為他考慮。
南昌王李弘冀,李璟的嫡長子,其地位不言而明。
與之交好,先不說以后能得到什么好處,但至少能在此刻緩慢消除皇帝此前對他的某些負面看法,這一點胡安說得沒錯,畢竟李昭之前在燕王身邊浸淫太久,這一點皇帝不會健忘。
但胡安卻也不知,李弘冀最后也是登不上皇位的,這位曾被后世史學界視為南唐最大遺憾的“悲情太子”,最終還是壯志難酬,猝死在了東宮,據說是因為被李景遂的鬼魂嚇死,最后讓某位無心皇位、不爭不搶的大文學家摘了桃子,而后南唐亡國。
不過,李昭卻覺得胡安的建議可以采納,首先不管李弘冀以后能不能做皇帝,重要的是,他目前就是皇帝的寶貝好大兒,是皇帝心中最想培養的對象,現在對他示好必不吃虧。
至于將來的事情,李昭暫時不做考慮,大文學家今年才六歲,正是天天玩泥巴的年紀。
“好,那便聽你的,我們走揚州!”
于是,大軍在瓜洲渡周遭的村落屯駐了一夜,隨即全軍東進揚州,此去百余里倒也不遠,不過兩日,先頭軍便抵達了揚州地界。
數千精銳騎兵四散迅猛開道,后頭還有望不到頭的步軍及輜重車輛,浩浩蕩蕩的隊伍最終在揚州城外十里的流亭驛止步。
按照國朝規制,大軍自此便不能再往前了,否則會被視為奪城謀反,但所過驛站早已接連派飛馬馳騁回城報信,畢竟這可是一支上萬人規模的大軍,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
令大軍于流亭驛就地扎營后,李昭召來張景等五名指揮使,嚴令他們節制各部,又命胡安帶著文吏開始巡營主持扎營后的生炊事宜,接著帶上張軼和二十親軍,飛馬直奔揚州城而去。
此時的揚州,是四月的揚州,更是太平的揚州。不僅城高墻深,車水馬龍,更有草長鶯飛,垂柳瀑橋。繁華盛景,可媲金陵。
而揚州亦是東都,且不說城池占地極廣,官員規模及數量更僅次于金陵,其中魚龍混雜,更不乏許多失意之輩。
這一點倒是與明朝中后期的南京有些類似,許多到了年紀致仕或是在金陵得不到重用的官員,基本都被朝廷給個虛職塞到東都消磨日子。
但莫因如此便小覷這些人,往往饑餓的狗鼻子最靈,但凡有貴人踏入揚州城,消息靈通的他們便會瞬生心思。
很快,當李昭剛尋了個邸店下榻暫歇時,張軼便一頭霧水地前來通傳,道是有幾名本地官員莫名其妙堵在門口,說是要替李虞候接風。
李昭當場就無語了,自己何德何能,又不是來揚州接替李弘冀,僅僅是路過借個道罷了,接個哪門子風?
顯然,這幫人是看著他老爹李建勛的面子來的,別看李建勛已經罷相,但他可是在先帝一朝有始有終地做了七年宰相,政治影響仍不可小覷。
看著大箱小箱依次抬入,李昭表情波瀾不驚,因為他深知朝中的風氣,這也是千年以來官場的規則,故而并沒有拒絕,而是寒暄客套了幾句后便全數收下。
打開一看,除了小部分珍玩字畫以外,其余幾乎都是大錢和金銀制品。當然,還有幾封刻意被夾雜在其中的信件。
想也知道這些書信里頭寫著什么,只是李昭沒有興趣拆看,于是便令張軼全部收好,再找個時間托驛卒直接寄到撫州去,這種頭疼的事情理應讓正主頭疼才對。
安頓好了眾人,李昭又以熱水沐浴洗臉,一掃疲憊之后換上嶄新的緋色官服,帶上同樣身著新衣的張軼出了門。方才他已從幾名揚州官員的口中打探清楚,不久后便在街巷密布的揚州城中找到了目的地,東都留守府。
揚州,乃是楊吳的都城廣陵,而這座留守府的前身便是由楊吳的宮殿修建而來,雖然李昪已經下令去除了部分園林建筑,但其占地依舊大得夸張,僅憑這個高聳寬大的府門,李昭竟然有一種站在金陵皇城前的錯覺。
不過如今的東都留守府可不敢用數百虎賁看門,守衛在兩側的只有幾名持刀衛士,還有兩名青袍管事站在門外迎來送往。
今日的東都留守府大開中門,車馬絡繹不絕,賓客春風滿面,顯然是府中有盛事要辦。
張軼倒是直接,在人群中費力地擠上前去,將李昭臨時擬好的拜帖送上。
管事警惕地瞪了一眼這名四處推搡的大黑漢子,剛想出言發作,卻又瞥見張軼后頭一身緋袍的李昭,只得硬著頭皮老老實實看完了拜帖,隨后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神色,原地躊躇了片刻,終究攥著拳頭下定決心走上前來。
管事一臉恭敬,沖李昭拱手致禮:“末吏拜見李虞候!”
“免禮。”
李昭點了點頭,又說道:“今日本將魯莽登府拜見南昌王,煩勞通傳一聲?!?
“啊,大王今日有家宴,或是不方便請李虞候入內,還請李虞候見諒。”
李昭有些意外,尋即皺眉道:“你又未去通傳,便直接下了逐客令。怎地,你能替你家大王拿主意么?”
管事直接急了,連忙擺手道:“哎呀!李虞候誤會,末吏豈敢?。 ?
“那怎么,你家大王事先交代過不讓我進?”
“這......倒是沒有?!惫苁聻殡y道。
李昭冷聲道:“那你還攔在此處作甚?借主欺客,我看你是活膩了!既是家宴,本將乃陛下表親,論輩分亦是你家大王叔父,入府拜見參宴名正言順?!?
來人好歹是朝廷命官,又是趙王府的嫡子,管事豈敢得罪?慌張間直接說出了口:“哎呀李虞候,可大王說過,誰都可以進,唯獨叔父不行啊......”
“嗯?”
注:元宗即位,封長子弘冀為南昌王,授江都尹,留守東都。——《南唐書·嗣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