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送別了劉輔一行之后,李昭并沒有返回海州屯營府,而是徑直趕往城南大營中的臨時行轅,而后立即傳令召集大小將領,此時正在帥帳中等待著眾人到來。
親軍小心翼翼地按著李昭的意思,將原本火爐上烹調好的茶湯撤下,重新替換上一壺無料清茶,盡管此種飲法顯然超出他們的認知,但主令難違,只當是大帥別生情趣了。
終于啜飲到了一口熟悉的苦澀,李昭這才感覺昨夜至今微微刺痛的額頭好了些許,倒并非是昨日飲酒過了量,而是席間劉輔有意無意透露的一些關于金陵近日的消息,令他有些思緒翩飛。
誠然,當聽到所謂的密旨被快馬追回時,他自是大呼僥幸。
盡管他不畏懼前往金陵面圣,畢竟歷史的這位中主確實不是好殺之人,就連后來偽造圣旨妄自動兵的陳覺,此等堪稱造反的僭越之舉都只是被草草流放,所以哪怕李璟對自己再是心疑忌憚,也絕無殺身之憂。
而且,若真能憑借口舌如簧的本事,拿捏住這位新皇既想立威集權、又想放手征伐的矛盾心思,幸運的話,說不定也能全身而退。
不過,如果說服不了對方,頂多像胡島主那般所言,舍了官身不做,另尋他路便是。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較為消極的想法。
無論如何,眼下的結果倒也頗合李昭心意,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好不容易憑借“新朝首勝”的噱頭白白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得以設鎮建節,那么百廢待興之時,自己能留在海州當是最佳結果。
可平心而論,縱使金陵與海州天各一方,也絕非能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豈不聞萬事皆有百般聯系?朝堂軍政更當如此。
何況這回的事情極為詭異,皇帝的一番騷操作下來,竟將矛頭再度對準了可憐的李景遂,而原本惴惴不安的李昭反倒平安無事,實在不可思議。
因為按照劉輔的說法來推測,此事的起因必出在回朝拜相的宋齊丘,作為阿爺李建勛多年的宿敵,他又豈能坐視仇人之子坐大?
故而不惜遣出馮延巳和契丹人暗結,以蠱惑皇帝剝奪李昭的軍權,而李建勛又被按死在撫州,李家自此再難起勢。
其一聯悅契丹、取信君王,其二斷絕政敵、獨大宋黨,真可謂一石二鳥之計。
此計亦近乎完美,拜李昪不殺俘將的英明政策所賜,光是這關鍵的人證乙室勃連未死,加上李璟向來對趙王府的忌憚,李昭很難破局。
但如今此局不攻自破,歸根到底還是出自一言而決的裁判身上。
這其中必定發生了出乎意料、且足以動搖李璟的大事,迫使這位皇帝重新權衡利弊后,暫且放棄了對付李昭,反倒將怒火沖向了李景遂這顆軟柿子。
可惜相隔千里,而身為天子近侍的劉輔因離京一月,也并不清楚其中詳情,這不僅令李昭的內心驟然翻涌。
何以針對李景遂的緣故不必多想,就算不發生什么,這個倒霉的旅游家,終此一生都會是皇帝的眼中釘,所謂吃飯睡覺打弟弟,怎么收拾他都是常規操作,此乃緣定之事。
關鍵在于皇帝為何突然放過了自己?
需知李昭此時踏足南唐官場不過半年,雖說結識的人上至親王下至僚吏,數量不少,但關系幾乎都不深厚,且很難對時局造成影響。
若說關聯最深、且能動搖皇帝想法的,似乎便只有一人,昔日宰國七年的阿爺李建勛。
“可阿爺如今遠在撫州,壓根兒不在金陵,去京兩千里之遙,又能及時做下什么,才足以讓皇帝暫且放下心結,依舊讓自己掌軍建節?......”
李昭喃喃自語,不由得想起了離京之前,阿爺那副與世無爭、看破紅塵的模樣,片刻后只得搖頭自我否定道:“阿爺早有隱退之意,定然也不會做什么。”
“莫非是撫州那邊發生了大事?朝廷需要安撫阿爺不成?”
“水太深啊!”李昭苦思無果,長長嘆了口氣。
也罷,撲朔迷離,多猜無益。
無論如何,既已在外建節,要緊之事唯有逐步壯大自己的實力,至于朝中爭斗,除非傷及己身,否則實在沒必要主動去摻和,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多時,李昭麾下龍武軍左廂的大小將領已陸續進帳內,就連幾日前遣快馬前往懷仁宣召的胡安、張景、陳誨三人亦盡皆到來。
瞧著諸將精神飽滿地分立于兩側,李昭恢復了心中的清明,對眾人勉勵了一番過后,開始宣布自己的計劃。
重建的定遠節度一鎮,按照慣例有開府之權,雖然南唐自從開國時為了防止地方坐大,便將節度使自選幕僚官的權力收歸樞密院,但李昭卻并不在意。
正好此番樞密院來人,嚴方敏可是說過,但有所求可如實告之,查文徽會全力為之,于是在嚴方敏南歸前,李昭便立馬將這道承諾兌現,毫不客氣地遞上了定遠節度制下大小官員名單。
先是李昭的嫡系家將,張景、胡沖被分別任命為正副兵馬使,而周繼、張彥卿、陳誨等龍武軍左廂大小將領也歸于衙署,各兼任幕府司職。
其次,李昭的五百親軍也將擴充至兩千人的衙內親軍都,指揮使自然留給遠在東海的張軼,錢猛副之。
而胡安作為謀士之首,當之無愧地做了定遠節度使長史兼任判官(約等于二把手),幕府常務盡皆交托。
掌書記則由劉循擔任,至于支使、推官、巡官、衙推等文臣官吏,則將從定遠下轄的海州、泗州中持續發掘,以期挑選更多賢才為李昭效力。
水漲船高,眾人紛紛喜形于色的同時,心里早已悄然明白,如今端坐在主位上的李昭已是今非昔比。
從今往后,這位氣宇軒昂的皇親勛貴便是為國朝鎮守北境的李大帥,正兒八經的封疆大吏。
近日已累得胡茬滿面的胡安仍是神采奕奕,只見他不緊不慢地起身,向李昭遞上了幾張文書。
“稟大帥,下官方才與劉書記商議過,新的定遠節度使府可由原來的海州屯營府再往東擴建一千步左右,不足一月便可修葺完畢、滿足效用。”
“此外,這是下官連夜擬好的定遠治軍十條,連同相關獎懲條例,請大帥過目。若無問題,下官即刻命人布告曉諭,并在城中張貼。”
李昭接過之后粗略掃了一眼,內容倒確實是翔實詳盡,胡安辦事依舊是又迅速又靠譜,只是這些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眼上,各種勾畫圈點,雖然能看得出胡安修改了多次,十分用心,但看多了實在令人頭疼。
“大體可用,便依你所言。”李昭淡淡地應道。
接著,掌書記劉循也遞上了幾本冊子,見李昭無心拿起翻看,便只好由自己大致匯報了一遍。
不外乎是一些基本的統計數字,例如軍隊人數,馬匹軍械,所轄州縣的人丁戶籍土地,甚至庫存的錢糧數量等等都精確到毫厘,盡管如今節度使府不掌民政,但劉循還是統統朝李昭說了一遍。
要知道,在場眾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武將,戰場殺敵是一把好手,領賞拿錢時也不含糊,但真要讓他們經手這些賬目數字,那就是張飛繡花,怕是眼睛生疼,于是只能張大了嘴巴看劉循在那里侃侃而談。
隨著這些數字不斷從劉循口中娓娓道來,李昭全程仔細聽著,不禁覺得,要運轉好一個完整的統治機器確實不容易,若是麾下沒有賢能之人的協助,單槍匹馬想當好這個節度使,簡直是癡人說夢。
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兵馬調度事宜。
如今李昭的手中,只有帶到海州的龍武軍左廂五軍,攏共一萬二千多戰兵。而按照朝廷的旨意,留滯在金陵石頭城的龍武軍右廂也應歸其所轄,但右廂北上卻需樞密院明文,這便生了矛盾。
說實話,龍武軍右廂亦是個個驍勇,更是名將柴克宏一手調教出的精銳,如今名正言順歸于麾下,李昭如何能不動心思?
于是李昭便當眾提了出來,欲將龍武軍右廂調集北上,正式歸入自己帳下。
武將們自然個個贊同,畢竟大家心里都明白,自從唐末亂世以來,手中兵多將廣,腰桿子自然就硬,這比什么都好使。
但胡安卻一言不發,片刻后上前拱手道:“大帥,依我朝軍制,各地節使縱使兼掌屯營禁軍,凡調兵亦需持樞密院令。”
“大帥若想令右廂歸建,還是得先向朝廷請命,說明緣由,若貿然為之,就算右廂名義上歸了大帥,亦是違規之舉,恐遭非議。”
“胡長史所言極是。”
李昭深以為然,于是點頭說道:“不過此事應不難辦,且不說查樞密與我有舊,不會為難,就說調兵的緣由,那可多了去了。”
“我邊州乃四戰之地,北有偽晉契丹虎視眈眈,日后若起大戰,光有左廂在手獨木難支,如今實在是缺兵少將。”
“既奉命為朝廷鎮守此地,我不僅要將龍武右廂收回麾下,還要拿下屯營泗州的禁軍統一調度。”
胡安深吸了一口氣,忙說道:“大帥,據下官所知,泗州屯營使乃是天威軍左廂都指揮使陳承詔充任,此人又兼水軍都虞侯,如今麾下除了一廂天威軍之外,更有萬余水軍,怕是......”
“有水軍豈不是更好?趁勢一并拿下。”
李昭淡淡一笑道:“泗州乃我定遠制下,陛下可是明旨許我節制泗州軍事,若是連泗州都控制不了,我這定遠節度使豈不是白做了?”
注:史書中關于南唐地方將領的記載很少,多有散佚,有些甚至只能留下名字,譬如陳承詔(又名承昭)此人,《南唐書》中未單獨立傳,只是在卷十六《后妃諸王傳》提及淮南戰役時草草記載:周師犯淮甸,李景命濠泗楚海諸州水陸應援使陳承昭屯清口,趙匡胤夜襲破之,擒承昭。
后來此人成了專門興修水利的宋臣,直到宋開寶二年,在東京年七十四而卒,可推斷生年應為公元896年前后,且保大年間應在淮水一線掌軍。
先疊個甲,本書除了沿用青史留名的少數人之外,其他將領的原型也會盡量采用歷史上真實出現的人物,不過在史書散佚的情況,作者只能為他們腦補一些生平或者內容,不影響故事劇情。這個陳承詔好歹被宋太祖抓過,大小算個名人(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