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愕然之際,魏岑眼珠子一轉,朗聲笑道:“誒,陛下勿憂!那戰事歸戰事,貿易歸貿易,不必混為一談。”
“況且這回契丹犯境,說起來還是他們率先違背了兩國盟好,被我軍平滅純屬咎由自取!陛下何需給他們解釋?反倒是契丹人應給我朝一個交代才是!”
查文徽也點頭道:“是啊陛下!契丹此番入寇乃不義之舉,正好借此時機,與商團重新磋談貿易差價,這對我朝可是大大的有利!呵,恰此時機,李虞候亦可稱一箭雙雕啊!”
是么?你確定朕這表弟不是在給朕挖坑么?
李璟內心不禁暗自調侃了起來,平心而論,繼位之初便有如此捷報,李昭無疑是及時給他這位有志征伐天下的新君送來了驚喜,更能讓許多死守先帝承平國策的頑固老臣暫時閉嘴。
但關鍵的問題在于,打是打贏了,但打擊的對象卻并非李璟所謀,不說差之毫厘,甚至可以說是謬之千里。
誠然,李璟登基以來,打出的大旗便是光復中原、中興大唐。
可唐末亂戰以來,天下眾人早對多年形成的南北軍事實力差有著極深的刻板印象,李璟不外如是。
故而他如今真正想要用兵的地方,根本不是北上中原。
或是說,在他心中繪制的征伐藍圖里,第一步也絕非是與雄踞中原的龐然大物硬碰硬,而是先易后難,采取步步為營的計策,先蠶食南方諸國,盡力達成與北朝劃江而治的局面,后待時變,出精兵北上一統天下。
故而李璟此番與契丹貿糧的用意,并非孫晟等老臣所以為的“聯胡抗晉”,而只是單純想把北方這趟渾水攪渾,讓契丹放開手腳與偽晉大戰一番,而他好放心征伐周邊鄰國。
好比老太太吃柿子,把硬的丟掉,先撿軟的捏,豈料卻跳出來個好表弟,直接往嘴里喂石子兒?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早已定下主戰基調的他又豈能有功不賞?
李璟心中甚是無奈,連功勛卓著的老姑丈李建勛都被他無情地扔到撫州去了,他實在不想再抬高趙王府任何一人的地位。
何況李昭還是燕府舊將,雖然后來及時跳反,但在李璟的心中,卻仍然洗不掉對他的厭惡,更生不起喜愛與寵信之意。
一想到昔日緊跟燕王身后,那張趾高氣昂的嘴臉,李璟便氣不打一處來,而后沉下了臉色道:“諸卿,海州此番擊退流民再逐契丹,屯營使李昭保境安民、功勞不菲,你們說說,朕該如何封賞他?”
李昭,這個名字起初正式出現在朝堂之上,應追溯至三年前。
那時先帝仍然在位,突然許其為三子景遂府中典軍,大多數臣子為之驚訝不已。
這幫老狐貍不僅認為相府竟然為爭儲而站隊,更是揣測皇帝莫不是起了易儲的心思?否則怎會默許趙王府這等分量摻和進皇子之爭?于是當時許多支持李景遂的大臣,皆是驚喜不已。
好你個高風亮節的李仆射,平時不聲不響,原來是自己人啊!
所以趙王府,自此也隱隱成了眾人眼里李景遂的臂助。
反觀李璟這頭,那幫東宮臣屬例如陳覺、馮延巳、馮延魯等人自是對李昭有著天然的反感。
盡管之后聽聞金陵大街小巷傳言,道是李昭幡然醒悟,及時棄暗投明靠向了新皇,并且立下了些許隱晦的功勞,但事后皇帝與趙王府的矛盾似乎并無變化。
先是李昭被扔到海州屯營,而后李建勛被罷相放逐昭武,眾人心中自也明了,眼下趙王府能保住性命和富貴,已是猶為不易。
那么此時皇帝開口為李昭議功,便是意味深長了。
封賞高了,可能會忤逆皇帝的本意。
但封賞太低好像也不可行?樞密副使查文徽已經下了定論,李昭此番大勝對心屬征伐的皇帝意義非凡啊!
好家伙,這是天大的難題啊!倘若答錯一句便是倒了大霉。
很快,昇元殿竟然陷入了皇帝與群臣盡皆緘默的詭異局面。
主戰派中,除了查文徽、魏岑這兩位不牽扯爭儲舊事的新貴,幾乎所有的東宮舊臣盡皆對李昭嗤之以鼻,而孫晟一黨的保守派更不必多言,無關政爭與趙王府舊事,他們單純對征戰之事不感興趣。
殿內氣氛太過尷尬,李璟只得徐徐偏頭轉向方才首倡議功的查文徽,眼神不斷閃爍,希冀這位簡在帝心的寵臣能給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封賞來。
豈料,在群臣臆測當中本該繼續當出頭鳥的查文徽此時竟裝起了鴕鳥,恍若茫然模樣,就連身后的魏岑也低頭不語。
都他娘的是老狐貍啊!位列第三排的中書舍人韓熙載暗罵了幾聲,細細忖思了片刻,突然在孫晟背后悄聲了幾句,接著用力朝前推了一把。
孫晟一臉茫然,不由得踉蹌了幾步,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站了出來。
此時見皇帝與群臣盡皆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孫晟心中發苦,卻也只能咽著口水,按著韓熙載的話語,無奈進言。
“陛下,呃......李虞候年方十九,甫一上任卻能內安其境,外剿來敵,可謂勇略兼備......”
“陛下,如此年紀,便有如此大才,又系開國勛臣、皇親貴胄,趙王府后繼有人吶!所謂人才輩出,盛世所在,足可見我大唐中興不遠矣!陛下當不吝封賞,施與厚恩,方顯天子圣明,料想官民士子必定為之歡喜鼓舞!”
嗯?向來為人苛刻的孫晟,今日怎么難得對他人如此不吝褒獎?
等等!先別說甚么封賞之事,李昭可是朕繼位以來第一個立下戰功之人,向來反對戰事的孫晟此番竟為其開口......
若是保守派就此妥協,支持征伐之事,朝堂自此齊心聚力,豈不美哉?
李璟愣了一會兒,接著忽而興奮地拍案笑道:“好!好!竟連孫侍郎都如此夸贊?額,這李昭,若當真能如趙王輔先帝舊事,朕又豈能寒了他的心?”
接著李璟偏頭笑道:“查卿,你既掌樞密事,依照軍功封賞舊例,這李昭應如何封賞才好?不妨與諸卿說說!”
查文徽咽了咽口水,連忙拱手道:“老臣遵命!”
“此次李昭先撫流民后剿契丹,乃是二功并立,按照我朝慣例,應火速召其回朝留待樞密重用......”
“不可!”向來低調的韓熙載此時竟站了出來。
李璟詫異問道:“韓卿有何建言?”
韓熙載拱了拱手,朗聲道:“陛下,今中原混戰不止,淮北需留精兵良將鎮守,方可保我大唐無虞。臣為大唐計,為陛下計,謹奏曰:依李虞候之功,可重設定遠鎮,令其專撫淮北諸事。”
“哦?”
李璟聞言輕輕皺眉,似是陷入了猶豫,又問道:“其余諸卿有何看法?”
設鎮建節,自唐以來便是每個武將夢寐以求的無上榮耀。
盡管南唐的節度使往往空有其名,但仍舊是歷來忌憚之事,何況李昭的手中可是有兵的。
皇帝話音剛落,群臣立即互相爭論起來。
片刻之后,久久未發話的翰林學士承旨馮延巳,忽而站了出來,生冷說道:“陛下不可!李虞候雖有將才,但其年紀尚淺,并無治政撫民的經驗!且旌節向來不可輕授,我朝開國以來,何時有過十九歲獨鎮建節的先例?”
馮延巳說到這里,目光忽而銳利起來,繼續道:“陛下,李昭之父已鎮昭武,若如此封賞,豈不是父子二人同掌旌節?旦有異心,國朝危矣!臣請陛下三思!”
“馮承旨此言差矣!”
最好風雅的韓熙載抖了抖袍袖,不緊不慢地接過話說道:“陛下繼位之初,正是拔擢人才之時!凡用人當以其才能功勛論之,豈能以年紀衡量?若是委屈了功臣,往后誤了陛下大事,你將何以自處?”
“何況陛下方才已言,欲如趙王輔先帝舊事。先趙王、李昭武何許人也?先帝御敕其父子同為開國佐命功臣!趙王力戰五載,昭武宰國七年,忠心赤膽,天可印鑒!你馮承旨又立過何等大功,有何面目胡亂置喙?”
“馮承旨,你厥詞歪曲在前,離間皇親在后,到底是何險惡居心?!”
“你......我......”
韓熙載這三問猝不及防地扎在了馮延巳的心窩上,馮延巳頓時被噎得滿面紅光,只能含糊應道:“臣只是為陛下著想,韓舍人怎能胡亂曲解?”
韓熙載淡淡道:“曲不曲解,馮承旨心中有數......”
見馮延巳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身后黨羽也不再與人爭論,大出風頭的韓熙載等人繼續侃侃而談起來。
漸漸地,重設定遠軍節度使一事,似乎成了輿論的主流。
直到樞密院承旨陳覺小心地問了句:“陛下,那前吳定遠鎮所轄的,可是濠、泗、楚、海整整四州,已不限于淮北之地......”
“嗯,確是如此。”
李璟想了想,又道:“把濠州楚州拿掉便是。”
此刻,李璟似是拿定了主意,很快便朝兼任知制誥的韓熙載朗聲道:“韓舍人,即刻擬旨,壯武將軍、龍武軍左廂都虞侯、海州屯營使李昭,擢云麾將軍,升龍武軍都虞侯,充定遠軍節度使加授上護軍,節制泗州海州屯營諸軍,專事鎮撫淮北。”
這一連串封號下來,群臣已大抵心中有數,李昭此子今后毋庸置疑,便是大唐又一位不可小覷的新貴了。
此事間了,李璟又開始拿起御案上的另一封奏疏,侃侃談起南邊閩國、漢國的事宜來。
正好處在大勝的興頭上,皇帝又折騰了整整半日之后,群臣才忍著饑餓、有氣無力地從昇元殿出來。
夕陽漸沉,一輛簡單裝裹的馬車緩緩行至御坊大街上,璀璨的晚霞潑灑著破舊的窗沿,低調的意味頗為悠長。
然而,看遍金陵奢華的路人們僅是瞥了一眼,便淡定地自顧行走,并無興趣揣測車內所乘何人。
一陣輕風吹過,粗麻車帷被小心掀起一角,端坐客席上的孫晟終是忍不住,抱著一肚子的疑問說道:“叔言,你今日之舉實在是出人意料!為何偏偏要我保舉那李大郎?滿朝文武皆知,陛下可是深忌趙王府啊!今日若是出言不慎,你便是害慘了我!”
“哦?”
韓熙載淡淡一笑,掀起車帷張望了片刻,接著才回頭調侃道:“孫兄又名孫忌,在朝中屢諫君王,我當你從不忌建言之事,如今怎地忌諱起來了?”
“叔言何必取笑于我!”
孫晟苦笑了一番,繼續道:“今日之事非比尋常,趙王府乃是皇親勛臣,牽扯之深廣豈是你我小臣能沾的?陛下剛剛繼位,那李建勛旋即便被罷相,你還不懂什么意思么?今日我等為其子議功,說不定日后會埋下大患......”
韓熙載仍舊云淡風輕:“何來此言?你沒看陛下歡喜得很么?”
“唉!你不懂你不懂,帝王之心深不可測啊!”孫晟繼而搖頭。
“孫兄。”
韓熙載忽而認真道:“你認為李昭武此人如何?”
孫晟沉思了片刻,緩聲道:“平心而論,李昭武宰國七年,兢兢業業,奠基王業,功勛卓著。更可貴的是,此人不惑君心、不戀權勢,乃是難得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比之宋齊丘如何?”
聞聽此言,孫晟本來臉上的敬意頓時化為不屑:“你如此類比,簡直是在侮辱趙府!宋齊丘此人結黨專權,屢行蠅營狗茍,小人也。”
“嗯,那你可知昔日宋齊丘最忌憚何人?”
孫晟笑道:“自然是李昭武!誰人不知李昭武在朝時,那宋齊丘連頭都不敢抬,最后只得灰溜溜滾去洪州。”
“然也。”
孫晟若有所思,忽而失聲道:“叔言何意?你為知制誥,乃是為數不多的天子近臣,莫不是聽到了什么消息?”
韓熙載不答,而是繼續道:“孫兄,今日那馮延巳有一言說得不錯,若有父子二人同為建節,必為國朝、陛下所不容也。今以其子李昭建節在外......”
孫晟茫然地接過話道:“那李昭武便不得不回返金陵。”
“正是!”
韓熙載點了點頭,終是悵然給出了答案:“孫兄啊,陛下已決意召宋齊丘回朝,若無李昭武在,朝中又要大亂了......”
注:韓熙載,字叔言,北海人。父光嗣,平盧節度副使。熙載少隱嵩岳,博學工文,名聞燕趙。后唐同光中,南奔歸吳,烈祖李昪署為秘書郎。熙載嘗語人曰:“江南若相我,當長驅以定中原。”然時政齟齬,終不見用。——《南唐書·韓熙載傳》
宋齊丘,字子嵩,豫章人。少好學,工屬文,機辯縱橫......齊丘有王佐才,然挾智任數,妒賢害能,烈祖基業半壞其手。——《南唐書·宋齊丘傳》
馮延巳,字正中,廣陵人。父令頵,事烈祖至吏部上述致仕。延巳年十四,入問疾,出以言命謝將吏,外頗以安。及長,以文雅稱,白衣見烈祖,起家授秘書郎。元宗以吳王為元帥,用延巳掌書記。與陳覺善,因覺以附宋齊丘。同府位高者,悉以計出之,于是無居己右者。——《南唐書·馮延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