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將這些書放在王方面前。
“這些書,都是當年我讀書的時候讀的,上面有許多我的批注。雖然那時年輕些,文字淺薄些,知禮還是夠的。把這些書讀完,保管你能脫胎換骨,再不似今日這般了。”
王方拿起第一本《孟子》,翻開,果然每一頁都有司馬光或多或少的批注,有的不過兩三個字,有的只有一個“善”字,有的則是長篇大論,書上不夠寫,就寫在紙上,夾在里面。還有勾畫,刪減。
王方雖然看不上司馬光,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才是真正讀書研究學問的樣子。
《資治通鑒》中司馬光在里面的言論,雖然或多或少受人詬病,說他主觀色彩太過濃重。但細想之下,除了他,還有誰能寫出這本史家巨著?
況且,王方雖是漢語言專業,不是史學出身,求學時候,也少不得去拜讀這本書。就他自己看來,這本巨著,司馬光是以往事述當今,仔細看來,那些所謂主觀臆斷的言論,也沒有什么錯。畢竟王安石的變法,確實有種種的弊端。總不能堵住人嘴巴不讓說話。
當年讀這本書的時候,王方就常常在想,或許司馬光更適合的,是延續他們司馬家的老本行,研究歷史去,不要插手政治。
司馬光和王安石注定走不到一處,王安石三分文人,七分政客。而司馬光則是三分政客,七分文人。他們分道揚鑣是必然。
“這些書,你要用心去讀。”
司馬光認真說道。
他是真的想讓王方學點兒東西。他雖不滿王安石,到底認可他的學問。王方身為他的兒子,卻像個呆霸王一般,成個什么話!
“讀書絕非一日之功,好似蓋房子一般,地基要先打牢。你資質不錯,只是不用心,倘若把你那十分的玩心,有一半放在讀書上,就能勝過一半太學的貢生了。”
王方聽著,嘿嘿笑了兩聲。
“我不是在哄你。”
司馬光嚴肅說道。
“我與你父親再不睦,那也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對于為國舉賢的事上,我是從來不含糊,不計較什么親疏遠近的。
我已經向官家請旨,要你到太學讀書,不過只是旁聽,與太學的貢生們坐而論道,聽聽太學的先生們講課。住還是在宮里。我自然也要每日抽空給你講學。要不然,就你這紈绔潦草的性子,讀十年也讀不完一本《孟子》去!”
“去太學啊……”
“怎么,你不愿意?”
王方無奈道。
“我不愿意也沒辦法啊。官家都同意了,我能咋辦。”
“知道就好。你的運氣,比常人要好十萬倍還不止,多少人擠破頭頂想進太學的大門進不去,你如今尚且白身沒有功名,就能去旁聽了。我當時若有你這般的氣運,休說進士,連狀元也考上了!你還不安分守時,努力奮進哩……”
司馬光在這里嘮嘮叨叨,王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等會兒吃啥好呢……
——
少了小兒子王方,整個王宅,竟然寂寥了不少。平常雖不滿王方雞飛狗跳,但如今他走了,王安石夫婦心里竟空落落的。
再加上如今王方被扣在宮里,人質一般,生死未卜,王安石心里成日惴惴不安,茶也不思,飯也不想,已經兩三天不曾進粥米了,成日回家,就坐在書房里發呆。吳大娘子更是成日里哭,沒幾天就瘦了一大圈,眼睛也哭紅了。
王老爹曾向素來認識的公公打聽王方在宮里如何,公公也只說一切都好。至于別的,也問不出什么來。
其實王老爹何須費勁向別人打聽,司馬光日日與王方在一處,只消去向他問問便是。
可他就是不去,吳大娘子再三催促,他偏偏賭氣,絕對不肯向司馬光服軟開口。氣得吳大娘子整日罵他脾氣比驢還倔。
“向他打聽什么?好教他笑話我兒子長不大,離開家門我這個當爹的放心不下?”
吳大娘子被氣得說不出話,只能在房里哭。
殊不知王老爹只是嘴硬,心里早就恨不得飛進宮里去了。再加上還要準備將來施行變法的事,他實在是心力交瘁。
這日,王老爹又向宮里打聽,知道王方今日要去太學讀書去,心里又不安起來。
王方幾次走后門,輕而易舉得到尋常人耗費心血也得不到的東西,本該隱藏鋒芒,屈身守拙才是。偏偏這兔崽子又是個鋒芒畢露的性子。
那太學,是各地貢生十年皓首窮經才考得進去的地方,王方如今大搖大擺進去,豈能不惹得一些人嫉妒?生了嫉妒,又豈能不加害?若是王方不懂得退讓,還要變本加厲報復,豈不又生了禍端?
如此一環一環想下來,王老爹覺得簡直沒了指望,一個人坐在書房里,長吁短嘆不止。
連珠簾聲掀動,有人進來都不曾聽見。
“老師不曾歇息?”
王安石抬眼,見是呂惠卿,便讓他過來坐下。
“怎么也沒人通報?”
呂惠卿笑道:“以為老師睡下了,可看著又好像沒睡,知道老師睡覺不喜歡人打擾,便想著只來看一眼,若是睡了,學生改日再來便是了。”
王安石滿臉疲憊,揉著眉心,嘆道。
“若真睡得著就好了,已經幾日不曾合眼了。”
“老師是在為小師弟發愁吧。”
“除了他還會有誰。”
王安石眼底竟然淚光盈盈。
“想你那大師弟小時候,何等懂事好學,仕途上不要我操一點心。你二師弟人老實,也是個聽話的。唯獨你這小師弟,我是操碎了心啊。
這幾日,我一直在想,想他從小到大,眨眼間竟成這么大個人了。他兩歲那年,一場高燒不退,眼見得是不行了,連郎中都說準備后事。
我在菩薩像前,跪了幾天幾夜,央求菩薩,要人命就要我王安石的命,別要我兒子的命……菩薩要是能保佑我兒子平安,我莫說少活二十年,就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好在老天開眼,讓你小師弟活了下來。
自那之后,我同你師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碎了,生怕出一點兒差錯。所幸自那之后,他不曾生過什么大病,反倒是你大師弟常常三災八痛的,大概是幼年只顧讀書,疏于調養的緣故。”
王安石一邊說著,眼淚好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