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鬻看著那被堯琮擄回來的“人”被她一點點用刀劃成了一地的木屑,心中宛若雷殛。
“這些……不是人?”
虞鬻被眼前這遠遠超過于他的認知的東西駭得說不出話來。
“怎么,不可思議?”堯琮走上前來,手中的短匕上還粘著木屑,“有什么可以驚奇的?你不是連神都見過了嗎?”
虞鬻偏頭看向堯琮,看著她那近乎從未起過絲毫波瀾,哪怕是一點漣漪的臉,道:“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哦,是嗎?”
堯琮答道,但她也感到很奇怪,自己分明全然不知這場神位的競爭的結局,卻好似能知道關于未來的全部走向。
這是神并未賦予她的能力。
哪怕是能夠預知未來并作出改變的的神器,也無法做到。
“接著?!?
虞鬻回頭,只見他那不知道何時何處得來的那串銖面罩被丟了過來。
他伸手接住。
“這是神所賜予你的能夠預知未來的神器,它能夠讓你預知未來?!眻蜱龑λf。
“嗯?”虞鬻打量著那串串銖面罩,心中暗自思索。
……
“啻……國王,”佩羅牽了一匹馬過來,將先前派去巡弋的重騎小隊傳來的消息告訴了啻吠,“起義軍已經封了城,元老院的人也差不多都抓齊了,但城內前些年被遣散的部分宮廷戍衛軍殘黨被重新組織起來了,清算還沒有結束?!?
旋即,她又道:“不過,延承千年的共和閣議制,當真要就此廢除了嗎?”
斜懸的晧旰沉陽將他們二人的倒影映在了血跡斑駁的大理石白宮墻上,宛若回到千年前的那個下午太祖建立城邦的那天。
千年不過倏忽一瞬,而曾經那個充滿活力的城邦,也轉眼變成了如今這個銹跡斑駁的千里帝國。
“佩羅。”
啻吠喚了她一聲。
“嗯。”
佩羅面具下的眉眼輕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應了他一聲。
“我其實也想就這樣下去,但是我是王,是斯羅的那魯托,千年國祚不能亡于我手,”啻吠眼中閃過一絲粼光,旋踵間又被他斂去,“我不是那些一出生就生長在王宮里的紈绔子弟,我也見過這帝國的腐朽……”
他轉過頭來,看著佩羅那映著斜陽,鍍著一道金邊的面罩,道:
“我小時候可是與你一起長大的,這個國家的底層是什么樣,你應該最清楚?!?
“所以斯羅必須有一個人革故鼎新?!?
“哪怕是可能死在亂軍蹄下,背負千古罵名嗎?”
啻吠一頓,一時無言,良久后,吁噓一聲:
“我愿意。”
無言片刻,他忽然間又暴怒道:“那些狗貴族富甲天下,天下黎元卻易子而食。”
“待我掌權后,定要將他們活烹了,分其肉予百姓?!?
佩羅也緘默了,佇立在那兒,不多時,才道:“你的哥哥的那腐化的靈魂,若是在那魯托聽見了,應該也不會再徘徊了……”
“啻緹?”
聽到佩羅重新提起了他,啻吠不由地緘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兩人不再說話,紛紛上馬,準備攜最后的殘部與起義軍會師。
沿途的青草隨風起伏,似是海面上起伏的波瀾,而那樹影婆娑地映在那明綠色的波瀾中,投出一片片陰翳。
就如若是啻吠的那投上了一層陰影的心思一般。
并轡同行了一陣子,他們遠遠眺見了起義軍的旌旗。
如情報所言,元老院殘黨集結了部分宮廷戍衛軍,約莫千人。
啻吠瞑目靜神,先看未來走向。
“流矢擊中佩羅,佩羅墜馬骨折?!?
“一刻后,起義軍擊敗殘余的宮廷戍衛軍,并參與對元老院的清算。”
“起義軍擁立啻吠為帝?!?
“次日,城防軍回師,起義軍勒令城內黎元與囚徒一同為戰。”
“……”
啻吠看了未來之后,略微緩了口氣。
但他不敢完全掉以輕心,因為這支義軍內還有著一個神競者。
隨后,他一腳將佩羅踹下了馬。
佩羅在墜馬時驚異地看向啻吠,可一支流矢射來,洞穿她在空中如雀屏一般揚起的衣袍。
她墜馬,衣衫內抖落不少叮鐺作響的棱鏢。
“小心點?!?
“知道。”
佩羅吃痛爬起,翻身上馬,余光卻瞥見啻吠那受過箭傷的腿。
現在正在往外滲血。
“你的腿……”
“小事?!?
見此,佩羅也不再多問,調轉馬頭,攜了一些后續聚來的騎兵,準備去集結全部兵士逼宮了。
……
如預言一般,起義軍剿滅殘黨,前來會師。
而啻吠腰間的王劍不斷震動,未來不斷隨著另一個所執神器的神競者而改變。
啻吠心中觳悚著,他怕自己所安插在起義軍內的線人早已經被知曉。
他決定再向神問些什么。
“我感受到了你的欲念,”晝羅出現在他的腦中,“神器所預詔的未來,并非是絕對正確的?!?
聽聞此言,啻吠一瞬間似乎是有了答案,但他還是問:
“此言怎講?”
“當神競者的所認定的未來足夠堅定,那么未來便會被主觀意志改變。”
“我明白了?!?
啻吠囅然。
起義軍正踏步走來。
城已經圍住了,這可以是對貴族勢力的圍剿,也可以是對啻吠的威脅。
“嘿!”
為首一人駑馬而行,見啻吠的身影,沒看清是誰,便高聲喊了一句。
“是誰?”
啻吠也喚了一聲。
可突然間,另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圍住他!”
方陣在一息之間散開,烏泱泱的人執起兵戈,將啻吠和佩羅圍住。
待為首幾人看清是誰后,便又斥退了兵士。
“哎喲喲,原來是那魯托啊,剛才是誤會,誤會。”
啻吠與佩羅隨那幾人一齊下馬,其中一個胡髭橫生,髯發鬈曲的漢子忙下馬奉承。
啻吠沒看他,因為這是本就該進城的那支部隊的首領,圖圖爾巴。
啻吠撇眼,側上站著的,便是他所安插的一位線人。
于是,他瞥向最后一人。
他還未說話,那一人便開口了:
“啻吠,你應該也知道外面是個怎樣的情況吧?”
他的言語透著一股似乎是只針對啻吠的疏遠感,啻吠定睛看去,卻渾身震顫起來。
這個人發絲散亂,眼珠充血,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身著一身內襯皮胄,外頭包著半身祥云紋鐵扎短甲。
但啻吠認出來了,這是他的哥哥。
他認得他那雙常年充血的雙眼。
忘不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他在被自己踢下尼瓦河時他那死死瞪著自己的眼神。
“還有,我們,可真是好久不見呢?!?
“尼瓦河那次,我可還記得呢。”
啻緹凝視著啻吠這一行人,也沒說話,只是笑了笑,道:
“押起來?!?
“你敢?!”
線人當即抽劍,抵住了啻緹脖頸。
而啻緹卻絲毫不慌,道:
“我早就發現了你是啻吠的人了,你的兵權在我來之前早就卸了個干凈,你怕不是還沉浸在與東邊的瀔水姬氏商榷怎樣趁機撈取我斯羅之疆土以求牟利吧?!”
“表面忠心,”啻緹冷笑,“陽奉陰違?!?
旋即,啻緹扭身避開了那線人顫抖著劃向自己的劍,以腰間短匕刺入他的咽喉。
啻緹也似是早有預料地將身后的血紅披風一帶,攔下了將要濺上身來的血。
“啻緹……你、你……你竟是啻緹……”圖圖爾巴嘴唇翕動,“你倒是還敢傷斯羅王嗎?給我拿下!”
而啻吠眼神空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啻吠,”佩羅這次直呼了他的名字,拉住他的手,依在他的耳畔,輕聲道,“我們還有些鐵騎,還能突圍出去,到時候我們等城防軍來時再趁亂逃吧,以后再徐徐圖之。”
啻吠未答話。
“你自己看看吧。”
啻緹對圖圖爾巴說。
圖圖爾巴向后看去,忽得驚覺,他的兵遠不及啻緹的多。
因為他們在對陣宮廷戍衛軍時,啻緹出兵極少。
死傷更是微不足道。
此時他若是想殺了他們,簡直如若捻沙一般。
啻吠握上那不斷因未來發生改變而震動王劍,想要窺探未來。
“無用的,”啻緹瞥眼過來,對自己擁有神器這一事完全無所忌諱,道,“你現在完全沒有必要看未來的走向,且你看到的可不一定是真的?!?
啻吠心涼了半截,他猛然意識到,可能神并非只讓他暫時知道了這些信息。
十二個人,那所對應十二主神的人,對于這些關于神器的問題,完全有可能是共享答案的。
“跑!”
啻吠一把拉住了佩羅的肩膀,隨后將其一把拉上馬,對僅剩不多的鐵騎死士下令道:“突圍!”
如果說神器的預知并非完全正確,而是會隨人的強烈的主觀意志而改變的話。
啻吠一邊率鐵騎突破了包圍不厚的包圍圈,一邊思索著。
那么,啻緹很可能就是早在先前就對他自己進行了洗腦。
那么預言上的“起義軍擁立啻吠為帝”就完全有可能是假的。
血色的夕陽上啻吠與佩羅的甲胄,就像是當年照在啻吠與佩羅那粘滿塵埃的布衣一樣。
一曾未改。
但他們卻從那塵土中爬向那枯苶的王宮,再一步步跳進這一潭沾滿血漬的泥淖里。
啻吠回頭望了一眼,卻并沒有追兵。
而啻緹仰望那一輪將沉的紅日,感慨萬千。
他沒想到,自己那個弟弟,竟有如此狼心,竟敢直接去試圖動搖元老院,
若非先皇手中尚還余有兵權留給他,否則在這場權力的斡旋中,他早該死去了。
還將自己多年的偽裝,隨自己一同踹入尼瓦河里。
忽得,啻緹心中一陣絞痛,旋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直至咳出血漬。
“大帥……”旁邊的親兵立馬上前攙扶,“你的身體當真無礙?”
“無妨。”他擺手。
“派人去將啻吠找出來,”啻緹又說,“不然到時候守城有實無名,落得個叛軍的名頭,要是由啻吠的名義的話,那便是清君側了。”
隨后,他將手置于他的那柄粘著血漬的短劍上,感知未來。
隨后,他臉色忽得一白,下令道:“快隨我盡快清剿城內貴族,一個也別留,強攻王宮,再元老院那幫人全部拉出來,于中市斬守示民?!?
正準備揚馬鞭出發,他突然又吩咐道:“圖圖爾巴不用殺,他忠心,可以給啻吠留著,”
……
虞鬻手中的刀哐鐺一聲脫手,掉在地上,割短了的袍擺顯得不倫不類,還不時滴著血。
堯琮雖是一幅衣衫敝履的樣子,但她仍舊從容自若,趁著虞鬻沒注意,悄悄地在掌心割開一道口子,
三時辰前。
虞鬻與堯琮帶著那堯琮擄來的木傀一同來到這一座廟中。
這是最進的新建的一個宗教派目,渡憫教。
是由一位信徒帶他們來的。
那信徒雙手合十,稽首道:
“春闌大人通過那無盡的神力,預知到了你們的存在,特意邀你們赴教廟中一敘?!?
虞鬻本不想來。
無盡的神力?那便絕對是神競者無疑了。
他惟恐這是一場鴻門宴。
“教寺信徒眾多,若是就這樣輕易進去了,豈不是自尋死路?”虞鬻輕聲對堯琮說。
“誰殺誰這倒是不一定呢?!眻蜱f。
“那你為什么要帶著這個木傀?即使用神力操縱也沒什么用途啊?!?
“自有用處,但你不需要知道。”
堯琮輕笑,旋即又道:“你知道我當時是怎么知道你的嗎?”
“你說什么?”
“我救你那次?!?
虞鬻想不起來,一邊隨那沒有任何表情,唯剩虔誠的教徒走著,一邊問:
“當時你為什么來救我?”
“還記得觀星臺那次嗎?”
虞鬻有點懵了。
“我時常去嘉穖河畔的觀星臺,你說的是哪次?”
“一年前那次,你可還記得那時你所接濟的那個人,她就是我。”
那時的他尚在斯羅境內,他如往常般,去了嘉穖河的那個觀星臺。
一路上?硌不平,虞鬻一步步往山上爬。
璀璨的星穹相擁在皓潔的彎月旁,幾縷流云來去,不時遮蔽那映照山林的月光。夜空無比深遂,卻又如此粲然,在那黑暗中卻又藏著更遙遠的星群。
虞鬻踏在那林間的路上,遽然間,他看見有一道人影,就那樣蹲坐在路旁,很安靜,但面色在星光的照耀下卻更顯陰沉。
她的身形瘦弱,看上去已是饑饉已久。
“你蹲在這里干什么?”
虞鬻上前,隨后也蹲在了她身邊,輕聲問。
“你呢?”
堯琮問。
“我想上山去觀星。本來我想和我的親眷同去的,可是……”
虞鬻不出聲了,似是有些傷懷。
當時啻吠正謀求著削弱斯羅貴族勢力,讓之后他的變法改革阻力減小。
自然是遭到了議會中的元老院眾人反對。
于是,啻吠便將矛頭先指向了虞鬻這些沒落貴族。
虞鬻族中已經有許多人被捕入獄,隨后轉運至集中營內。
一個時代的塵埃,即使是如蜉蝣一般渺小,砸在普通人的身上,也是一座巍峨的山岳。
統治者的每一個決策下,總會有生命被那狂風吹滅,留不下余燼。
“所以,你呢?”
虞鬻問。
“來抓些老鼠吃,”堯琮說,“街上已經沒人了,但我還是很餓?!?
堯琮自幼便是孤兒,一直以乞討為生。
饑饉,是她每日都要面對的一個問題。
沒人會對一個孤兒有著好臉色。
虞鬻一驚,緘默片刻。
他的心緒被無聲的潮汐淹沒,隨后潮落,他隱隱約約感到一陣同情,既是對堯琮,也是對斯羅。
玄月隱匿于層云之中,殘花欲凋未落,卻被忽起的穿林風吹落。青苔攀上那山路沿途的坑洞,無聲蔓延。
虞鬻從腰囊中取出些許的銅鉞,給了衣衫襤褸的堯琮。
“拿上這筆錢,去找個地方做工,先想辦法活下去吧?!?
虞鬻想收留她,但他虞氏一脈已經快要在斯羅被盡數清洗了,如今自身難保,也不會有什么余心來發善心收留一個乞丐了。
一個腐朽的政權里,最容不下的便是好人。
“嗯……嗯嗯?!眻蜱铝艘凰玻S即猛猛點頭,隨后朝虞鬻跪了下來。
“先生大恩大德,我無已為報,還請貴人您能告知我姓名,日后我若是還能活著,定然報恩。”
隨后,她又道:“我叫堯琮,您若不嫌棄的話,還請您能夠記下我的名字。”
一個常年都被毆打,甚至被賣進過窯子里的沒有受過好臉色的人,第一次受到關懷,便會產生一股深深的心理依賴。
哪怕這點關懷微不足道。
“嗯,”虞鬻道,“我叫虞鬻?!?
后來,虞鬻一直忙于籌備力量,最終走投無路,率眾與啻吠的死士騎兵兵燹相交,大敗,遁逃與昈國,自然也是忘了這件事。
那當時的渡他過河的漁丈人,是他安排的嗎?
“那你之后去做了什么?”
虞鬻很好奇堯琮是怎樣活下來的。
“我想通了,與其去找個工作,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堯琮偏過臉,凝望著虞鬻的眼眸,輕聲道,“最終還不是落得個被逼良為娼的結局?我沒用你的錢買吃食,我買了劍?!?
“他們都說要鑄劍為犁,可我發現拿犁鋤耕耘的人最后總會是一無所獲,只有購磏研刃,才能有所依仗,才能活下去?!?
她頓了片刻,又道:
“我為了活下去,殺過好多地主?!?
虞鬻緘口了,他有些心疼地看著堯琮,透過衣袂,他好似能看見那滿身傷痕。
他嘴唇翕微地顫著,似是想對堯琮說很多,但最終唇齒一抿,還是喑啞著。
堯琮面色早已陰冷下來,袖間不知何時藏著一瓶開了蓋的小瓶。
風中閃著磷光。
走了許久,終是進了渡憫教廟中。
欄牙回啄,憑欄延綿,曲徑通幽,中庭植有松柏,間室各錯,霮霮之息似有似無,榷角有燕雀鳴啼。
走了進去,只見有眾多信徒正在燃香膜拜。
“春闌大人的庭宅在深處,我帶你們去吧。”
那信徒回頭對他們說。
于是,虞鬻與堯琮又隨這個信徒一起,去到了這座廟宇的最深處。
“可是虞鬻與堯琮?”
春闌問。
“正是。”
虞鬻答道,而那個信徒虔誠地向她行了一禮之后,隨后對虞鬻和堯琮吼道道:
“把刀卸了?!?
此時那屋內傳來一道聲音:
“不必,進來吧。”
進去后,堯琮向這偌大的房間兩側掃了幾眼,那些人都在盤腿打坐,呼吸勻稱,而面上尤若是平靜的海面一般,毫無波瀾。
堯琮推斷,他們很可能是這個教派的元老成員。
而房間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神龕。
堯琮隨后順手將那個木傀放在了這里。
“那么,你們知道我特意找到你們,并將你們喚來的目的嗎?”春闌問道,她的瞳眸好似是渙散的,但她又好似并非是一個目瞽之人。
“哦,我又為何要知道?”堯琮看向她的眼眸,卻好像感受到了不懷好意。
“因為你們也是神競者,”春闌說著,用神力將她的神器所昭示的未來的文字懸浮在他們二人身前,“因為我會在今晚死去。”
旋即,她又道:“但是,其上的因果將你們卷入了進來,我相信,另外的兩名可以改變未來的神競者的到來,定然可以改變未來?!?
春闌絲毫不避諱自己的身份。
即使因果最終會將他們牽引在一起,相互廝殺,可如此口無遮攔,定然是有恃無恐。
“放心,我是不會做卸磨殺驢的勾當的,”似乎是看出了虞鬻的擔憂,春闌拿出誠意道,“你們也可以看看自己的未來,是不是也是死亡結局呢?”
虞鬻閉上眼,有關于未來的文字一一浮現。
而最末那一行,赫然是“死亡?!?
“你我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春闌繼續勸說道,“我也知道,你們來,是為了專門刺殺我的,對嗎?”
虞鬻卻感覺很不對勁。
他的祭司的直覺使他感到不安。
春闌這是在蠱惑人心,就像是他們祭司中的神巫所練就的操縱人心的術法。
“那你的誠意又是什么呢?”
虞鬻問。
他并不相信春闌僅僅只是為求自保,所以才邀請他們來到自己身邊。
但虞鬻并不敢直接動手,周圍全都是信徒,若是不遵從她的意志,雖然殺了她很容易,但基本也沒有活路了。
“說吧,你想怎么做?”虞鬻問。
堯琮在一旁臉色有些不對,她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全身觳悚著,目光驚恐。
虞鬻在談判時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虞鬻看見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探向她的腰間的小囊中,拿出一小粒青色的東西,塞入了口中。
這是他看見她服下它的第二次。
隨后,堯琮臉色瞬間就平緩了下來,目光重新銳利了起來,警敏地盯著四周的信徒。
“很簡單,”春闌站起身,將額前的那雜亂的頭發撩至耳后,“我可以讓你瓜分一半左右的他的神器的神力?!?
“瓜分?”虞鬻嗤笑,“怎么瓜分?”
“我已經詢問過了晝羅,”她渙散的眸光似乎鎖住了虞鬻二人,“得到了其它的神力之后,因果自會為你庇佑,秩序必然為你祈福?!?
神龕散著裊裊的煙,不知何時彌漫開來,煙霧將整個房間浸滿,隔著煙霧,虞鬻看不清這個年輕的女孩的臉。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好,但我有個條件。”
虞鬻沉聲道,他一邊將低垂的祭司袍擺割下,一邊道:
“如果情況不對,我會立即逃離,若是你的信徒阻攔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先殺了你?!?
言罷,他側目瞥了眼堯琮。
他其實并不是很信任她。
即使她救過自己的命,且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如何。
可虞鬻也曾被卷進權力斗爭的漩渦,他并不相信會有什么純粹的報恩的心會令人完全無所圖謀。
虞鬻不信。
他不信。
他將那割下的袍擺丟在地上,轉頭對堯琮道:“走吧。”
“等等?!?
春闌的聲音透過了煙霧傳來:“你們不能離開,起碼現在不能?!?
“哦?”堯琮不滿,與她對峙著。
“死亡,將要降臨。若是你們如此輕易地出去,很可能在披上那卑賤的自由的綬帶之前,便成為命運的死囚?!?
“不,你錯了,”堯琮上前道,“死亡已經開始降臨了。”
“而我會在死亡的道路上行走,無畏鮮血徒流?!?
“你看,”堯琮轉著身子,手指指向四周,“它已經來了?!?
倏然間,整個房間內燃起了熊熊烈火。
“啊,救我,救我!”
春闌呼喚著信徒。
信徒們在瞬息之間便做出了反應,開始滅火,并且有幾人徑直沖進了火海。
不多時,信徒們便將她架了出來。
而虞鬻與堯琮未能夠迅速離開這里。
“好了,”此刻,春闌倏地面色一變,剛才的無助在頃刻之間便消失不見,“他已經開始動手了。”
“三名神競者啊,竟然只是用來拋磚引玉?!?
她有些自嘲道。
越來越多的信徒如潮水般涌了進來。
他們手中有刀斧,他們的瞳眸都泛著白。
“躲過來!”
虞鬻縱身躍上房梁,隨后向堯琮呼喊道。
這是他在這里最能信任的一個人。
可堯琮仿佛沒有聽到,只是拔出劍來,道:“你躲好,我會保護好你的?!?
隨后,她又抬起眼,望了一眼虞鬻:“你可以永遠信任我,我永遠是忠于你的虔誠的信徒?!?
“我可以為你付出生命。”
這一段話,宛若是斯羅的歌謠。
克制,卻又蘊含著那無盡情感。
難以言說,卻又波瀾壯闊。
“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我絕不會懷疑你?!?
剎那之間,渡憫教的信徒開始自相殘殺。
血光飛濺,一朵朵綺麗的玫瑰般飛濺的血液中,堯琮的身影在不斷穿梭。
“你……”
虞鬻看著她的那與信徒廝殺的身影,咬咬牙,跳了下去。
“你打什么打?!”
虞鬻側身避開了一個信徒的一斧子,隨后橫刀為堯琮的身后擋下了一擊,道:
“他們殺他們的,你管什么管?”
“因為現在是殺了他們的最好的時機!”堯琮劈出一刀,割開了一個人的喉嚨,隨后連濺在了臉上的血漬都顧不上擦,直直向地上的一具信徒的“尸體”刺出一劍,
“你仔細看看,這地上的,都是活人!”
在堯琮提醒虞鬻的瞬間,她的大腿被一個人死死抱住,隨后她身側突然竄出一個,高高舉起血跡斑駁的斧子,將要劈向堯琮的頭顱。
虞鬻慌忙沖上去,一刀砍飛了那把高舉的斧頭。
那斧頭飛了出去,在空中轉著圈,釘在了地上,釘在春闌腳前。
她的臉色愈發陰沉。
她的借刀殺人的這一出戲碼,失敗了。
地上橫亙著信徒的尸體。
堯琮一邊砍殺著,一邊問虞鬻:
“你看一下,還有多少人?我感覺砍不完啊?!?
虞鬻聞言,閉上雙眼。
“虞鬻此刻正與迷茫的信徒對戰,不落下風?!?
“一刻鐘后,虞鬻與堯琮力竭,被趕來的信徒亂刀捅死?!?
“春闌活了下來,并拿走了虞鬻與堯琮的神器,而第四位神競者完成委托,瓜分神力后離開?!?
“堯琮!”虞鬻喚她,“我們的結局是死亡。”
“什么?”
堯琮驚道,用劍錯開劈來的鐮刀過后,直沖向春闌。
“無用的廢物,渣宰!”春闌暗罵兩句,啐了一口,隨即呼喚道:
“虔誠的信徒啊,你們心中那最純粹的信仰正在遭受迫害,請用你們的熱忱,去證明你們的信念吧。”
她的呼喚更像是宗教歌的頌唱,連她胸前的神器——那個小鈴鐺都開始震動起來。
那些沒有被補刀的信徒們紛紛爬起,重新撿起來刀斧。
春闌索性閉上了雙眼。
她的耳朵側著,不斷地聽著,確認著那堯琮揮砍的方向。
神龕散放的煙霧愈發地濃厚了。
整個房間都灰蒙蒙的,一切都隱匿在濃重的霧靄中,灰白的霧里爬起了越來越多的人,但卻看不清人影,只能看見一條條滴流著的血柱,空氣中只有腥味。
“沒有用的,”春闌笑道,“你們逃不掉的?!?
她并沒有注意到外頭正在苦苦撐著信徒的進攻,為堯琮留下時間的虞鬻。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來那是我為了偷襲你而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春闌彎下腰避開那向著她的脖頸的一刀,問道。
“如果說我經歷過呢?”
堯琮一腳蹬向迷霧中,瞇著眼睛笑道。
“而那第四位神競者,是你重金請來讓他在關鍵時刻為你改變未來的吧?”
堯琮再次揮出一刀。
“你……你怎么知道?!”
春闌驚道。
“我不是說了嗎,我經歷過一次了?!?
“還有,你請來的那個人,是叫李洪毅吧?”
“你……”春闌徹底急眼了,她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羞恥感,一種被看穿一切的羞恥。
“可惜啊,這一次你仍舊信錯了人,李洪毅,呵,聽著多道貌岸然?。康墒莻€卑鄙的盜賊?!?
“不可能!”
春闌徹底怒了,她抄起了一把地上的斧子,向著堯琮揮去。
劍與斧相撞,在厚霧里迸濺出些許耀眼的火花,發出錚錚清鳴。
“你的信徒不都是由他幫你操縱的嗎?你以為你先前遣信徒四處打聽的關于他的風評是真的?”
堯琮舔了舔唇,接著說:
“你要不要想想,那些評價是真的嗎?你能花錢買到的他的行動,別人又何嘗不可呢?”
“不……不可能!這是你騙我,這是你騙我!”
春闌歇斯底里,她似乎已經不要命了,完全不顧自身安危,只顧著揮砍。
拼命揮砍。
她不相信自己的失敗,因為這代表著她的死亡。
而她絕不會相信自己會死。
“五……”堯琮數道。
“你在數什么?!”
春闌擲出斧子,卻被堯琮避開。
“一刻鐘馬上到了,到時候你我之間的命運便會顛倒過來?!?
“去死!”
春闌再次撿起一把斧子,劈向堯琮的聲音傳來的方向。
堯琮聽到利刃破空聲,向側閃開,卻還是被斬斷了幾縷發絲。
“零?!?
濃霧開始緩緩散開。
但此刻春闌的嘴角卻是咧開的,她笑得很開心。
“不,你猜錯了,他并沒有背叛我。”
春闌的身旁幾乎是在濃霧散去的一瞬間多出了幾個披皮革短甲的護衛。
“這場游戲,輸了的人,是你?!?
“堯琮,你快跑!”
虞鬻被制服了,他被按在如小丘般的尸體旁,他嘗試掙脫,卻無濟于事。
堯琮看到虞鬻的臉上的那串銖面罩不翼而飛。
他朝她使了個眼色。
堯琮似乎心領神會了。
但此時并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時不我待。
堯琮想著,隨后轉身就跑,一劍刺穿一個信徒的胸膛之后,用利刃斥退信徒們,拉了虞鬻便是奪路而逃。
“抓住他們!”
春闌吼道,隨后指尖輕觸她胸前的那個小鈴鐺。
它被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虞鬻被亂箭射死。”
“三分鐘后,堯琮被抓住,當場自刎而亡。”
“李洪毅瓜分神力后,如約殺死無相長老。”
“果然,”查看完了未來,春闌得意地笑著,“我才是贏家?!?
堯琮緊握她的腰間捆扎的白綾,查看了一下未來。
“未來是什么樣?”
虞鬻捂著臂上的傷口問道。
“還是死亡結局?!?
堯琮平靜地說。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虞鬻問道,“怎么把她引過去?”
他一邊問,一邊替堯琮橫刀攔下一支射來的箭矢。
“她會回去的?!?
堯琮砍死沖上來的一人,對虞鬻說。
“你這算什么回答?”虞鬻將掉在地上的弓箭背上,對堯琮說。
可奔至一處轉角處時,虞鬻被數十個信徒瘋狂的信徒死死抱住,縱然是堯琮用劍使勁揮砍,他們也不松手。
甚至有一個被斬斷了雙手,也仍用牙死死地咬住虞鬻的衣襟。
此時,堯琮聽到了拉弓聲,以及一陣烏泱泱的腳步聲。
此時她也顧不得這么多了,砍下一個信徒的半個腦袋,隨后也顧不上那淋漓滴落的血了,將那身子護在她和虞鬻身前。
“嗖!”
數道利箭破空的聲響響起,隨后那被堯琮當作盾牌的尸體連連猛顫了數下。
此時春闌已帶著人來到了近前,堯琮拼命揮劍,終于把那信徒斬盡。
她把虞鬻拉了出來,可她剛轉身欲逃,卻被一條飛來的繩索套住脖頸。
隨后她的身子猛的一滯,被拉到半空,隨后又重重的摔了下去,發出一聲悶響。
“你快跑!”
堯琮忍著劇痛道。
虞鬻強忍心中憤懣,在堯琮腰間用力抓了一把,隨后翻下木欄,隨后隱匿于無盡的黑夜之中了。
堯琮在他轉身的瞬間被拖行走了。
春闌走上前,笑吟吟地蹲下來,侮辱性地用手扇了扇堯琮的臉頰,道:
“怎么不跑了???是不是還想要殺我啊?”
堯琮不說話,只是憤怒地瞪著春闌的眼睛。
但春闌絲毫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我算是看出來你對他的情愫了,呵,這看得可是比命還重啊,對他比對神還還虔誠呢?!?
她臉上笑意不消,又道:
“對待你這種人,我知道該怎么做,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隨后,她轉過身,擺擺手,說道:
“把她給扒干凈了,你們怎么淫她都行?!?
信徒們沒有絲毫的猶豫,只要是教主下的令,他們便會堅定不移地執行。
哪怕是當時春闌令他們服下蠱蟲。
可將堯琮扒干凈后,一部分服下過蠱蟲教徒卻不動了,突然開始對其他信徒發起攻擊,甚至妄圖殺死春闌。
“呵呵哈哈哈哈?!?
堯琮狂笑著,慢悠悠地地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劍,隨手用地上一具尸體的衣服擦去血漬。
“我的命運我都已經改寫兩次了,每次的死亡結局都沒有殺死我。”
她的手指撫摸著劍刃,道:
“那你的未來,是不是也該改寫了呢?”
“之前的煙太重,我看不清,所以才沒弄死你?!?
“但這次,你還怎么躲我劍之鋒芒?”
春闌咽了口唾沫,她的眼睛看不遠,但她此刻卻清晰地看見堯琮那佇立在一道道廝殺的人中的身影。
火燒了起來,四處都在燒。
“殺了那個混蛋!”
虞鬻用劍抵著李洪毅的脖子。
他的左手上,緊緊攥著堯琮的那條綾帶。
“好好,好,我做,我做!老爺您別動手,我什么都為你做,您別動手。”
李洪毅跪在地上,渾身打著顫,用力地磕著頭,隨后起身去對著他那小方盒中養著的小蟲施了些粉,低頭說了些什么。
“老爺,我做好了,你看能不能放我走呢哈哈……”
話還未說完,他便一拳砸在虞鬻面門上,隨后頭也不回地逃出了。
這一拳砸的很重,把虞鬻砸得有點兒懵,旋踵間他從地上抓起長劍就出去追。
可李洪毅就在虞鬻這一息的錯愕之間,便已逃得無影無蹤。
他啐了一口,隨后提著劍直往堯琮的白綾所指引的方向狂奔。
“對,點起來,把火都點起來,烈火能夠燃盡你們這一世的罪惡。”
無相長老正指使著信徒們四處縱火。
“是,長老說得好?!?
信徒們紛紛附和道。
……
即使火光漫天,可春闌看不清。
她只能看見天空變得明亮。
亮如白晝。
堯琮追著她砍了一路。
倏然間,她不再慌張。
“你猜猜,我的甲士去哪了?”
春闌再次回到了這個布著巨大的神龕的房間。
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數十個身著甲胄的信徒從暗處走出。
那燭火舔舐的黑暗,豆大的火苗左右搖擺,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此時,虞鬻也趕了回來。
他見堯琮渾身上下一絲不掛,便將路上順手扯得一件衣服拋給了她。
“剩下的都交給你了?!?
堯琮見虞鬻回來了,笑眼彎彎,如穹頂的一輪滿弓月。
“呵,又來一個又怎樣?還不是送死?”春闌摸了一下鈴鐺,隨后背靠著那座神龕,嗤笑道,“李洪毅背叛了我又怎樣?正好讓我獨自一人攫取你們的神器?!?
“哦,你確定?”
虞鬻笑著,絲毫不覺慌張。
春闌聽著他的語氣,隱約感到了一絲不詳的征兆。
她瞇起眼睛仔細地,努力地看著虞鬻,卻突然渾身觳悚了起來。
他的神器不見了?。?!
隨后她身后開始發出吱吱的聲響。
她驚著轉頭看去,卻被堯琮初來時放在此處的那個木傀扎穿了心臟。
她此時才發覺,那木傀的頭上捆扎著虞鬻的串銖面罩,手中也握著一柄短劍。
祭司劍。
“為了讓神力充沛,能一擊必殺,我可是把我的神器提前捆在這里許久了?!?
“希望我們再也不會再見面了,卑鄙的教主。”
虞鬻說著,避開沖來的甲士,一把扯回了自己的神器,隨后拉起堯琮便跑了。
而在大周北陲的魏國北境,在一個與斯羅交界的邊陲小鎮上。
有一位騎士,要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