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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祭祀

  • 弋箭
  • 佩劍飲花酒
  • 5198字
  • 2025-04-12 22:03:20

莫有王事,諸侯當至。若君煩歜,縱割臅獻寀,己身化于驂??,亦可以為之。

是夜,虞鬻伏拜在地,篝火徐徐燃起,牡披綾綢,被一步步推引,向鍘臺而去。

文字鐫刻于典法之石上,被推入洪流中。

“此遭逢,獻三畜。胙肉祀,來年豐。”

虞鬻隨其他祭司緩緩頌唱,祭司袍在火光中明暗交雜,宛如身畔的濤濤江水。

“法碑立,秩興存。王得寀,當耘耕。”

舊主得寀,攜驂??耕人。新國立號,名喚昈。

昈者,曉之者也,魑魅泣,山嵐明。

虞鬻仍伏于地,不過在袖袍下那被遮掩住的手里,緊攥著一對虎符。

……

“天子詔諭,今昈公鬻熊得南之蒼,水草豐美,河渠流布。來年得稻,當入京供。”舟車勞頓而來的使臣清了清嗓子,又道,“然,先王仙逝,宗祠走水,令宣各路諸侯,盡入國都,以唁先祖。”

昈王鬻熊向使者手中的天子詔令叩首,曰:“今昈國初立,又逢西夷侵擾,來年難供稻黍,自此,無話。”

而虞鬻謙卑地側立在旁,心中已自盤算。

“放箭!”

前些日頭,虞鬻尚被西夷王室追殺。

他慌忙地奔向水湄處,“老伯,老伯!”他將船上的搖櫓人搖醒“還請速載我去對岸,若可達對岸,必有重謝!”

說著,他拍了拍腰間的錢囊,銅鉞碰撞,聲音清脆,如汩汩流觴。

虞鬻自信,如此重金,應無人不會對其動心。

可那搖櫓人也不多看一眼,轉身披蓑,道:“上來吧。”

虞鬻乃貴族門第,如今與西夷斯羅王兵燹相交,以求自保,卻大敗而歸。

“斯羅王,”侍從為斯羅王啻吠獻上兜鍪,“雄偉的那魯托會庇佑您,最終如雄鷹扼住狡兔一般,扼住他的咽喉。”

啻吠牽抓著韁繩,鑌鐵面罩下,眼底精光浮動:

“元老院同意發兵了嗎?”

“尚無消息。”

啻吠舉目望去,虞鬻已乘那小舫舟遠去,默然間,撫向腰間王劍,摩挲著象征“王權”的雕紋。

“老伯,此行是去何處?”虞鬻端好了背上所負的祭司劍,向船尾執棹的搖櫓人問。

“鄴都。”

“鄴都?”虞鬻思忖著,忽得意識到那是虞鬻一族旁支鬻熊之寀。

鬻熊原先在周室國都銑任羈糧官,后因平亂有功,得封地建昈國。

遠端疊嶂層起,叆叇云岫交相輝映。流水汩汩淙淙,縈山下行。觴流映起天地,鴻雁過分殄之云,鵠臚似驂??并翼。

“小生,”那搖櫓老伯出聲道,“追殺你的那人是斯羅王吧?”

虞鬻一驚,旋即道:

“啻吠懸賞我,凡取我項上人頭者,賞金百車,賜糧萬石,你又為何相助于我?”

“昔有伍子胥為大義而流亡,以伺復仇之機。余敬汝為君子,故愿相救。”

老伯回目遠眺,斯羅王早已帶人馬遠去,只余一地狼扈。

“船頭?褡里有些許食糧,我知你腹中無谷,拿去吃吧。”

虞鬻聽罷,當即拉開祭司袍,從中巫噬眾物中,取出一璧。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此璧在外價值百金,還請收下。”

“我連斯羅王所賞的百車之金,萬石之粟都不要,又豈會貪圖你這百金之璧?”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虞鬻頷首,卻沒注意到,那老翁層疊的蓑衣里,隱隱透出些許血漬。

泊舟許久,船達鄴都。

此刻煙雨如酥,淅瀝的雨滌浥著這座城邑的籍扈。偶有三兩條狼氏清掃通衢。

“日后,我便稱你為漁丈人,你且稱我為蘆中人,若你有相求,我必當相助。”

虞鬻卸劍,拱手敬道。

“無妨,只盼你日后可率三千越甲,以吞吳地。”

言罷,他便搖櫓而去,待虞鬻也遠去后,他走向船尾,打開暗格,取出三個顱骨,置在了船頭。

合上船尾暗格后,他偏回頭,看著左邊兩個頭骨,語氣急促而尖銳:

“爹,娘,我可是把你們一直帶在身邊呢,我孝順吧?哈哈,這可是你們自找的。不過可惜啊,你們的身體我沒保存好,全被禿鷲銜走了呢。”

他走上前,撫著那兩個頭骨:“可惜啊,切口不怎么整齊呢。但是沒關系,她也陪著你們呢!”

他笑道:“我啊,再一次殺死了你們。”

隨后,他望向虞鬻遠去的方向,抬起手,緩緩撕下了臉上的面皮。

他,變成了她。

她瞥向第三個頭骨,眼神陰鷙。

“昈公,”司禮官攜虞鬻上前,“此乃公之葭莩矣。”

“賢否?”

“曾于斯羅為官,”司禮官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張早已準備好了的族譜,“請公覽之。”

鬻熊粗略地掃了一眼,道:

“那便任為祭司吧。”

“可,”司禮官本想就此退下,但想到懷中的金鉞,便多言了句,“他還曾解斯羅無糴之災。”

本欲斥退司禮官的鬻熊重新回眸,打量著身著襤褸黑袍的虞鬻:“無糴之災,欲解猶若羝乳,解了這一如罫子般近乎無解的的局面的那人,沒想到竟會是你?”

虞鬻上前一步,稽首道:“正是在下。”

鬻熊狐疑道:“那我又怎能相信你?”

虞鬻莞爾,道:“你用了不就知道了?”

目光對峙片刻,鬻熊倏然放聲大笑:“好,有膽氣。”

旋即,又道:“任虞鬻為祭司,兼稅部尚書部員外,就不與濲水姬氏商榷了。”

隨后,他頓了一瞬,道:“我赴國都后,祭祀暫由你主持。”

虞鬻心中凜然一笑,常言昈侯鬻熊求賢若渴,如今看來,不過是無人可用罷了。

……

火光跳動,舔舐著黑暗。

血腥味彌漫著,胙肉被端上巫神臺。

虞鬻仍著那黑祭司袍,他的臉隱匿于兜帽之下,半個身子隱入黑暗。他頌唱著法典,歌謳著先祖。

忽聞一聲長箭破空,箭鏃帶起一聲燕啼般的鳴唳。

虞鬻側耳,忽而一驚。

鳴鏑!

隨鳴鏑箭鏃清脆鳴聲一同而來的,還有數十支凌厲破空的箭矢。

虞鬻忙將虎符放入腰間的錦囊,臺下被射中的人發出凄厲的哀嚎,血直濺上了高臺。

“出了亂子,”虞鬻拉拉拉黑袍下擺,“敢于公赴國都時亂于祭祀者,當斬無赦。”

旋即,他跳下了神巫臺,拉起了自己不知何時得來的串銖面罩。

拉上它的時候,恍惚間,虞鬻總感覺缺失了什么。

什么呢?

虞鬻心想。

可又見一支鳴鏑箭射來,虞鬻亦不及多想,旋踵間側身閃避,箭鏃擦過了虞鬻的臉,卻被銅銖錯開,迸濺出三兩星火。

短箭在頃刻間颯沓而至,虞鬻俯下身子向前翻滾而去,短箭在他身后落地,塵埃沙土盡數飛揚。

隨后,篝火忽然嗞啦一聲,被澆滅了。

虞鬻愕然片刻,突然抓起身前一具尸體,隨后那尸體猛然一顫,上頭被插上了一枚棱鏢。

此刻局面儳雜,滿地尸體羼兀雜亂。

虞鬻趕忙拋下身前的尸體,向側旁跑去,順手拾起了地上的一柄劍,將其拔出,鞘則被隨手扔在地上,鞘上的琒璋被摔得粉碎。

“虞兄,我來助你!”

身后傳來一聲高呼,虞鬻回眸,見一人身著短胄向他奔來。

此刻唯余他一人腳步嘈急,虞鬻心頭一凜,從地上尋了一柄短刃向他擲去。飛刃疾弛,而那人奔至虞鬻近處,從腰間抽出了一把長刀。

“嚓。”刀刃插入了那人的咽喉,一瞬間血流如如注,濺了虞鬻一身。白刃掉在身旁,閃爍著凜凜寒光。

此時,暗幕中緩緩映出幾十道人影。

隱約間,還見遠端有幾道驏馬而行的身影。

凝重的氣氛轟然間被打破,虞鬻長吁一聲,起身沖去。

“亂黨當誅!”

虞鬻自上而下,揮出一刀,將一人當場砍倒,腦漿迸裂。

“該死的。”其中一人啐了一聲,舉劍刺來。虞鬻側身躲開,寒刃被串銖面罩錯開,刺入虞鬻的祭司袍的兜帽當中。

虞鬻駭然,長劍自他的另一只手下穿過,直刺入那人膈腴,虞鬻一腳踹去,那人趔趄幾步,痛苦地捂著那止不住血的創口,旋即向后倒去。

忽聞身后與左側各有奔逐聲,約莫三四人,而令虞鬻頓感力不從心的是——

鳴鏑。

嗖的一聲,鳴鏑箭再度射來,虞鬻全身向后倒去,堪堪躲去。

在鳴鏑哨響中,虞鬻隱隱約好似聽到遠處傳來陣陣凄厲的哀嚎。

可倏然間,又是一聲哨響。

還有?虞鬻心中駭然。旋即全身用力向側旁滾去,箭矢射來,仍有幾支將虞鬻的袍擺與袖子釘在地上。

“還請大祭司赴死!”

率先沖上來一人,狠狠劈下一刀。

“怎可能!?”

虞鬻橫刀擋下,踵而死命將腿絆去,祭司袍的布條生生撕裂,同時也將那亂黨狠狠絆倒。

虞鬻起身,跪壓在亂黨的短胄上,將他腰間的短刃抽出,宛如劖巖一般,一刀刀刺穿甲胄,剜進他的胸膛。

亂黨掙扎著,手臂亂舞間,猛然扇向虞鬻的臉,兜帽被打落,頭發也散了。在夜色下,一時人鬼難辨。

而虞鬻膝下的人也漸漸沒了聲息。

虞鬻脫了力,幾乎無力再戰。

可他突然間暴起,向前猛踏一步,制住突然來襲的一人即將砍向自己的手,旋踵間扭斷了來襲者的手腕,扭身將其摔倒在前,踵然間將其用力抵在身前。

“去死吧。”

虞鬻輕輕呢喃一聲,興許是知自己要死在這里,語氣也舒緩許多。對亂黨,亦是對自己。

“啊啊哼……”身前的敵人哭嚎著,卻在傾刻之間,被兵戈破空,劃過肌膚與熱血噴灑之聲悉數斬斷。

虞鬻以人為盾,阻下了這致命的一擊。

“嗒嗒……”

可前后又傳來一陣嘈急的馬蹄聲。

援兵呢?!虞鬻在內心嘶吼。

跑了那么多人,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去叫來援兵?!在場的侍衛難道全死絕了!?還能被區區幾十個亂黨屠戮干凈了不成!?

可此時又射來了一支鳴鏑。

虞鬻迅速連向后躍幾步,期間全身抖落了不少血珠,他快速倒伏在地上,將兩具尸骸橫亙于身前。

只見那亂黨沖來欲砍,卻被亂箭穿心。

虞鬻起身,袍擺與發絲上纏插著枯枝敗葉,混著濃稠的血。

但已有一人策馬而來,鞍韉蹬韂齊備,執戈相向。

“該結束了!”

他恣意吼嘯道,策馬向虞鬻沖來。

虞鬻佇立在原地,仰面視向天穹,星光粲麗,但這是最后一眼了。

“我看未必!”

身后傳來一道女聲,隨后一支箭矢接踵而至,正中馬上之人的眉心。其人應聲墜馬,馬匹也受驚逃走。

“誰?”虞鬻驚異地轉過頭,卻被猛然拉上馬背。

“你先別管我是誰,”那女子收弓抽刀,“坐好。”

此時,虞鬻方才注意到,這匹駿馬僅配了韁繩,別無它物。且她渾身都粘著黏膩的血。

虞鬻冷汗直流,且不論這人是誰,此行目的是什么。

就這個騎法,自己遲早得墜馬而死。

虞鬻從身后拔出身上唯一剩下的一柄祭神短刃,扎向女子的脖頸,可她卻閃身輕松避開,須臾間,虞鬻手中短刃便被卸下。

“我知道你想殺我,”她側過臉瞥了虞鬻一眼,“但你這時候最好老實點,不然我把你踹下去。”

自方才虞鬻被奪了刀后,他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再襲擊她,怕是下一秒就得人頭落地,而虞鬻并不想殞命當場。

可旋即,她竟引韁調轉馬頭,向放箭的密林中縱馬沖去。

“你瘋了?!這時候不跑反倒是往人刀口上撞過去?”

虞鬻被嚇得不輕,當即就想要從馬背上跳下來。

可剛有一點動作,卻直接被伸手攔下:“別跳,也別怕,就帶你去看一眼,再抓個人,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虞鬻頓時眼神陰鷙:這個女人好像能預知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想法。

而執韁女子只是咧嘴一笑,好似連這一段虞鬻的心聲都了如指掌。

沖入林中,虬結的枝條抽打著兩人,但駿馬卻未曾停下片刻。終于,那林中幾十弓手的輪廓逐漸分明,可奇怪的是,其中只有人對馬蹄聲做出了反應,慌亂地搭弓向兩人射出一箭。

是鳴鏑箭。

那幾十個弓手聞鳴鏑哨聲,一齊動了起來。

可女子好似有恃無恐。

虞鬻深知鳴鏑哨響后會帶來什么,忍不住開口提醒道:

“快躲——”

話未講完,卻見女子向前傾身揮刀,竟將飛馳而來的鳴鏑箭挑上了高空。

鳴鏑發出巨響,在空中發出嗡鳴,弓手紛紛舉弓,對空而射。

虞鬻看著這怪異的一幕,驚得有些說不出話,

女子眼見那箭手又想要張弓,便將長刀直接擲出。

長刀在空中旋轉著,宛如一只向前飛行的竹蜻蜓,直扎人箭手的皮肉之中,方才停下,濺出了一朵腥紅而瑰麗的浪花。

隨著刀刃嵌入皮肉,箭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可女子置若罔聞,縱馬奔去,將地上哀嚎著,掙扎著,扭動著四肢的箭手生生用馬蹄踐踏成了一地腥紅的肉齏。

“怎樣?”女子偏過頭對虞鬻笑道。

嗜血的瘋子。

虞鬻心想。可他突然間看到女子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失落。

隨后,女子下馬,許是知虞鬻有奪馬而逃的想法,牽著馬若無其事地在一地的腥紅中將自己的刀撿回,隨后又去拾了不少在原地如雕像一般的弓手身上的箭矢。

虞鬻看著眼前的這個牽著馬的女子,心中疑問愈發濃重。

“姬……”女子忽然開始呢喃自語,“我的名字……”

命字?虞鬻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可笑,怎會有人連自己的名字都能忘卻呢?

遽然間,女子轉頭看向虞鬻,對著他陰惻惻地笑了。

“你知道,你為什么沒死嗎?你知道為什么你們這么多人,卻只剩下你一個在孤身對抗亂黨嗎?”

她舔了舔朱唇上凝滯的血:

“虞鬻。”

見虞鬻不做聲,女子也不惱,將一個佇立的弓手扛上馬背,道:“看好了。”

她一抬手,頃刻間,虞鬻眼前的世界的色調通通變為了紫色。

隨后,他看見了一地被挖去了眼珠的尸體,那是祭祀發生混亂后逃走的那些人。

奴隸、祭司、神巫、侍衛、官員……

在這一片的血泊之中,只有一個渾身是血的青衫女子,而她手中的刀,正淌著血。

她的臉被她烏黑的長發遮住,但還是能依稀看出,其上布滿陰翳。

她佇立在那兒,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卻更顯瘋狂。

倏然,虞鬻眼前的世界的色調不再是紫色,他看見她就站在他身前,對他病態地笑著。

“我用他們的眼睛讓你看到了這場,盛大的筵席!”她雙臂高舉,眼眸溢滿了激動與興奮,“怎樣?紫色與血混在一起,是不是很美啊哈哈哈!”

“我是不會讓這場祭祀順利進行下去的,想要得到神的恩賜,那當然得要付出血的代價啊……”

她頓了頓,突然間又神色變幻,崩潰道:

“我……我……我,好像殺了好多人……我殺了誰?”

她看著自己滿身的血漬,突然間好似是猛然憶起了些什么東西,嘴唇翕動,喃喃道:

“濲水……祭祀……姬繇……”

她掏出一個小青丸服下。

遽然,她如夢初醒一般,面色晴霽,向虞鬻稽首道:“我叫堯琮。”

隨后,堯琮那沾滿鮮血的手遽然一松,長刀掉在了地上。她佇立著,凝視虞鬻良久,喉間滾動,緩緩道:

“你,是被選定的神位競爭者之一。”

聞言,虞鬻瞳孔猛縮,剛想要再問些什么,可倏忽間,眼前一黑,話語盡數斷在了唇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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