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洪湖英魂
- 采珠集
- 白水逸人
- 2975字
- 2025-04-14 08:30:00
——題記:謹以此文紀念被錯殺的棗陽籍紅軍師長王一鳴
1924年深秋的廣州長洲島,珠江水拍打著黃埔軍校的石堤,十六歲的王一鳴攥緊手中的《步兵操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校服第二顆紐扣早已脫落,那是上周幫廚時被鐵桶勾掉的,此刻領口敞著,露出曬成古銅色的脖頸,上面還留著在漢冶萍煤廠扛鋼軌時磨出的老繭。
“承祜,周先生叫你去政治部。”同班的朱勉之撞了撞他的肩膀,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王一鳴點頭,將操典往褲腰里一塞,布鞋踩過滿地飄落的鳳凰花瓣。政治部辦公室里,周恩來正伏在案頭批改文件,紹興口音混著油墨味傳來:“棗陽來的信,你表舅程克繩在組織農會。”
信紙在掌心展開的瞬間,油墨未干的“打倒土豪劣紳”幾個大字刺痛了眼睛。父親上個月的家信還說,族里的老財把祠堂的公田全劃進自己名下,佃戶們連種子都借不到。他忽然想起碼頭工人夜校里,周恩來講的那句“耕者有其田”,指甲不自覺掐進掌心。
“聽說二期的周逸群在組織青年軍人聯合會?”王一鳴試探著問。周恩來放下毛筆,鏡片后的目光如炬:“逸群是貴州來的,你們三期生該多向他學習。”窗外傳來《國際歌》的旋律,是周逸群帶著二期學員在操場練歌,湖南腔的領唱混著珠江水的嗚咽。
1925年春,東征軍攻克淡水城。王一鳴跟著教導團沖鋒時,左臂被子彈擦過,包扎時遇見了周逸群。對方穿著染血的軍裝,腰間別著繳獲的駁殼槍,正在給傷員講戰術:“子彈要留給真正的敵人,像黃埔靶場上那樣。”王一鳴認出他正是周恩來提到的二期生,便摸出藏在懷里的《共產主義ABC》請教。周逸群接過書,在“階級斗爭“章節折了個角:“理論要和實踐結合,就像我們在青年軍人聯合會做的那樣。”
1927年冬,棗陽的北風卷著細雪灌進翟家古城。程克繩的旱煙桿在炭盆上敲出火星,映得王一鳴胸前的紅綢帶格外鮮艷。“臘月二十三,子時攻城。”三十七雙眼睛盯著土墻上的縣城地圖,他的手指劃過縣衙位置,袖口還留著鐵匠鋪的焦痕——這半個月,他帶著農軍在李老五的鐵匠鋪打了三百把梭鏢,掌心的血泡破了又結。
攻城前一刻,他摸了摸腰間的駁殼槍,這是周逸群托人從武漢帶來的,槍把上刻著小小的“周”字。更夫的梆子響過三聲,他率先翻上城墻,梭鏢捅倒第一個崗哨時,才發現對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棉襖上還別著半塊沒吃完的炊餅。血腥味涌上來,他突然想起在黃埔靶場,周逸群教他瞄準的樣子:“敵人不是個人,是整個壓迫體系。”
棗陽縣革命委員會成立那天,程克繩把縣太爺的大印拍在桌上,紅綢子往王一鳴肩上一搭:“承祜,你當軍事委員。”他摸著印紐上的蟠龍,突然看見李老五的兒子蹲在墻角抹眼淚——老人在突圍時被流彈擊中,臨終前還攥著沒打完的梭鏢。
1929年春,監利汪家橋的蘆葦剛冒出新芽,王一鳴跟著段德昌在淺灘上蹚水。草鞋陷進淤泥里,他索性赤腳,感受著洪湖的水溫。“賀龍老總在監利等著呢。”段德昌的四川話帶著笑意,忽然指著遠處蘆葦叢,“看,周逸群的游擊隊。”
竹筏上,周逸群戴著斗笠唱漁歌,見他過來,扔來一串蓮蓬:“嘗嘗,比黃埔的蓮子甜。”蓮蓬的清香混著水草味,王一鳴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武漢碼頭,周逸群帶他們搬運軍火,被英國巡捕追趕,最后躲進武昌造船廠的鍋爐房。那時他就覺得,這位學長的眼睛像洪湖的水,永遠透著清亮。
紅六軍成立那日,監利河灘上擠滿了漁民。王一鳴站在臨時搭起的木臺上,聽周逸群宣布他任前官員,臺下突然有人喊:“王師長,給我們講講棗陽的梭鏢陣!”他摸著腰間的駁殼槍,看見人群里有個少年舉著自制的木梭鏢,槍頭綁著紅布條,和當年李老五打的一模一樣。
1931年夏,馬良坪的槍聲震得山崖發抖。王一鳴帶著二十二團死守陣地,身邊的戰士一個個倒下,子彈打光了,就用石頭砸。他忽然看見山腳下,賀龍的騎兵隊正朝西北方向突圍,馬尾在硝煙中揚起,像面黑色的旗。懷里的布袋還裝著周逸群塞給他的洪湖蓮子,此刻早已碎成粉末,混著汗水和血水,在舌尖泛著苦澀。
“師長,撤吧!”通訊員的喊聲被炮彈聲淹沒。王一鳴抹了把臉上的血,握緊鬼頭刀:“當年在棗陽,我們用梭鏢都能打縣城,現在有槍有炮,怕什么?”刀光閃過,又一個敵人倒下,他忽然想起父親信里說,家鄉已經分了田地,母親在自家的地里種了棉花——這片土地,說什么也不能丟。
反圍剿勝利后的洪湖總醫院,朱勉之躺在竹床上咳嗽,床單上落著幾片梧桐葉。“還記得我們在黃埔的賭約嗎?”他笑著掏出那張泛黃的合影,“說好了革命勝利后,要一起回武昌吃熱干面。”王一鳴接過照片,看見照片里的自己穿著筆挺的軍裝,領口的校徽閃閃發亮,而現在,軍裝早已磨出補丁,胸前的傷疤足有三寸長。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1932年深秋的一個夜晚,王一鳴正在指揮所向賀龍匯報敵情,幾個衛兵突然沖進來。“王師長,跟我們走一趟。”為首的特派員面無表情,腰間的配槍擦得锃亮。他放下手中的地圖,看見賀龍猛地站起來,煙斗在桌上磕出聲響:“這是干什么?
審訊室里,煤油燈忽明忽暗。特派員甩來一張紙條:“有人舉報你通敵,這是證據。”王一鳴看著紙條上陌生的落款,突然想起三天前,紅七師的小張曾找他匯報,說聽見幾個士兵私下議論戰略部署。他正要開口,特派員又摔出一份“口供,上面寫著“計劃拖走七師投敵“,署名是他從未見過的名字。
“荒謬!”他拍案而起,傷疤牽扯得肩膀生疼,“我從黃埔到棗陽,從洪湖到馬良坪,哪一仗不是拿命在打?”特派員冷笑一聲,朝門外示意,兩個衛兵押進一個渾身是血的士兵:“這是你的部下,他都招了。”士兵抬頭,竟是李老五的兒子,此刻左眼蒙著紗布,嘴角還在滲血。
王一鳴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他想起三個月前,這孩子剛從軍校畢業,主動要求來紅七師,說要繼承父親的梭鏢精神。現在,少年的右手小指已經被砍掉——那是拿槍的手指。“承祜哥,他們說只要我簽字……”話沒說完就被衛兵拖走,聲音消失在黑暗里。
關押他的小屋潮濕陰冷,墻上爬著幾只壁虎。王一鳴靠著墻根坐下,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串洪湖蓮子——周逸群去年送的,現在只剩三顆。他忽然想起在汪家橋的那個夜晚,周逸群坐在竹筏上,給他講洪湖的傳說:“當年屈原投江,洪湖的魚都去叼他的衣服,后來就有了這片蘆葦蕩。”
第四天清晨,特派員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份文件:“中央分局決定,對你執行紀律。”王一鳴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能給賀龍老總寫封信嗎?”筆尖在紙上顫抖,他寫了棗陽的梭鏢、洪湖的蓮子、馬良坪的陣地,最后寫:“若有來世,還愿為工農扛槍。”
刑場設在監利縣的老河渡口,蘆葦比人還高。王一鳴看著遠處的洪湖,水面上漂著幾盞漁燈,像星星落在水里。特派員舉起手槍時,他忽然聽見蘆葦叢里有動靜,是周逸群的漁歌聲——不對,是《國際歌》的旋律,混著洪湖的浪濤,隱隱約約傳來。
“中國共產黨萬歲!”槍聲響起的瞬間,一群水鳥驚飛,掠過水面,留下圈圈漣漪。王一鳴倒下時,面朝洪湖的方向,手里還攥著那三顆蓮子,衣袋里的信被風吹開,最后一句“父親大人,家鄉的棉花該收了”漸漸被蘆葦覆蓋。
1952年,洪湖畔的漁民在淺灘發現一具遺骸,腰間的駁殼槍雖已銹蝕,但槍把上的“周”字仍清晰可辨。消息傳到BJ,賀龍元帥盯著當年的合影良久,忽然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把這槍擦干凈,送到軍事博物館,就放在洪湖展廳。”
那年秋天,棗陽的棉花豐收,一位老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遠方。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洪湖,有個叫王一鳴的戰士,永遠留在了那片蘆葦蕩里,化作了守護洪湖的英魂。而他的故事,就像洪湖的水,永遠流淌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