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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曲音樂研究

論法曲在詞樂中的演進[1]

張春義

內容摘要:學界雖對法曲界定存有爭議,但對法曲作為燕樂重要組成部分及對詞樂貢獻之認識,卻頗為一致。今以法曲在詞樂中的演進為考察中心,略述法曲對詞樂的貢獻。又通過曲破、轉踏、諸宮調、雜劇及院本等保留的法曲成分,考察法曲雖“解體”于宋、金,然亦于宋、金時期重獲新生,并證“法曲亡于宋”之說不可信。

關鍵詞:法曲 清樂 隋唐燕樂 詞樂演進 宋金曲樂

一 “法曲”與“隋唐燕樂”的關系

法曲之名,較早見于《新唐書·禮樂志十二》[2]。學界有關法曲的界定、由來及與隋唐燕樂的關系仍有很大分歧,但有兩點在學界已基本形成共識。

(一)法曲與清樂的關系

法曲起于隋而盛于唐,其音樂特征是“清而近雅”。《新唐書·禮樂志十二》:“初,隋有法曲,其音清而近雅。”[3]其聲始出清商部,在音樂特征方面比較接近清樂。這集中表現在律和器兩方面:

第一,關于法曲的律。《樂書》卷一八八:“法曲興自于唐,其聲始出清商部,比正律差四,鄭、衛之間。”[4]明言法曲出于清商部,而比正律差四律,此乃就唐法曲而言。《夢溪筆談》:“今樂部中有‘三調樂’,品皆短小,其聲噍殺,唯道調、小石法曲用之。雖謂之‘三調樂’,皆不復辨清、平、側聲,但比他樂特為煩數耳。”[5]所謂“三調樂”,指的是清樂“清、平、瑟三調”,而“唯道調、小石法曲用之”云云,則說明北宋法曲部與清樂仍有關系。據考,“法曲既本自清商,當亦為清商短律”“法曲僅為清樂之分支,且其律猶為清商短律小調式”。其律乃源于荀勖笛律(黃鐘管以四倍正律之姑洗為度,其律仍為A調),故法曲之律當以A為黃鐘,其律比宋代俗樂教坊律之黃鐘(D)差四律[6]。證明唐宋法曲皆出清商部,而自唐至宋其律亦未嘗有變。

第二,隋法曲“音清而近雅”,音樂特點較近清樂。按隋法曲樂器有鐃、鈸、鐘、磬、幢簫、琵琶6種(《新唐書·禮樂志十二》,《樂書》卷一八八),而清商樂器有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筑、箏、節鼓、笙、笛、簫、篪、塤15種(《樂府詩集》卷九六)。隋法曲樂器雖比清商樂少,但鐘、磬、幢簫、琵琶等幾種主要樂器源于清樂,鐃、鈸等幾種樂器可能源于胡樂(《樂書》卷一二五,《通考·樂考七》)。從樂器這一項說隋代法曲源于清樂[7],是行得通的。

因法曲、清樂特殊的親緣關系,又易為“非此即彼”的邏輯思維左右。如:“隋唐俗樂是以‘法曲’為主線,沿清商樂發展而來的,并不是胡樂或印度的影響為主。”[8]疑非定論。據丘先生考證,發現法曲是“以清商為基本再融合部分的道曲佛曲以及若干外族樂而成的一種新樂”[9]。當更可信。

(二)法曲與“新燕樂”的關系

法曲最初近似于清樂,后漸與胡樂結合,成為新燕樂的組成部分。但法曲與清樂比,仍有較大不同:

第一,法曲宮、商、角、徵、羽五調,不同于清樂三調[10]。《舊唐書·音樂志三》:“(開元二十五年)時太常舊相傳有宮、商、角、徵、羽《燕樂》五調歌詞各一卷,或云貞觀中侍中楊恭仁妾趙方等所銓集。詞多鄭、衛,皆近代詞人雜詩。至(韋)縚又令太樂令孫玄成更加整比為七卷。又自開元已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其孫玄成所集者,工人多不能通,相傳謂為法曲。”[11]關于“相傳謂為法曲”的“《燕樂》五調歌詞”,學界或云非屬燕樂范疇[12]。按,所謂“法曲五調”,與“燕樂二十八調”并不矛盾。《宋史·樂志四》:“(政和三年五月)詔曰:‘……以《大晟樂》播之教坊……’于是令尚書省立法,新徵、角二調曲譜已經按試者,并令大晟府刊行,后續有譜,依此。其宮、商、羽調曲譜自從舊。”[13]知唐宋燕樂曲譜實亦按“宮商角徵羽五調”編排,可證“相傳謂為法曲”的“《燕樂》五調歌詞”,亦屬燕樂范疇。

第二,法曲雖源于清樂,但自隋代始即有胡樂成分。《新唐書·禮樂志十二》:“初,隋有法曲,其音清而近雅……隋煬帝厭其聲澹,曲終復加解音。”所謂“解音”,當即“解曲”。《羯鼓錄》:“凡曲有意盡而聲不盡者,須以他曲解之。”《樂書》卷一六四:“凡樂以聲徐者為本聲,疾者為解。自古奏樂,曲終更無他變。隋煬帝以清曲雅淡,每曲終多有解曲。”其用樂手法大異于清商樂,也不同于隋初法曲,其實更接近隋唐燕樂[14]。據研究,《隋書·音樂志》所載九部伎有“解曲”的伎樂中,均為“歌曲—解曲—舞曲”的“多遍連章”結構,即“隋時法曲樣式”[15]。它與隋初法曲“音清而近雅”“曲終更無他變”的奏樂之法有很大不同,實為新燕樂用樂手法。

關于法曲結構,學界多舉白居易《霓裳羽衣歌》為例,即散序、中序、入破、尾聲。其中“入破”,頗類似于隋代的解曲。據研究,“解音”具有“急遍”性質。隋煬帝時法曲“曲終復加解音”,演變為唐太宗朝有“入破”的法曲樣式(《樂書》卷一六四),已很難說就是純粹的“華夏正聲”,實為一種胡樂成分很重的新燕樂。如《霓裳羽衣歌》主體部分為胡樂《婆羅門》,且《婆羅門》用于中序的可能性最大[16]。史載酷愛法曲的唐玄宗(《新唐書·禮樂志十二》),其所“愛”即為此類摻入胡樂的法曲。

法曲雖與胡樂合流,成為“新燕樂”(隋唐燕樂)的一部分,但仍然在器、律及音樂表現方面保持獨立特性。

其一,法曲之器與胡部燕樂仍有不同。上引《筆談》“品皆短小,其聲噍殺,唯道調、小石法曲用之”云云,“品”疑為“器”之誤,乃指法曲部樂器短小;又《詞源》所謂法曲“以倍四頭管品之”,燕樂大曲“以倍六頭管品之”[17],即指法曲與胡部燕樂所用樂器之異。

其二,法曲之律也與胡部燕樂各自劃域封疆。據劉崇德先生考證,唐清樂、法曲仍保留其律,至天寶十三載(754)法曲與胡部合奏,“胡部律與清樂律重合”“所謂燕樂音階得以確立”“而清樂樂調至宋代尚有孑遺,如法曲尚與燕樂大曲爭一席之地”[18]

其三,樂曲結構方面,唐宋“大曲、法曲兩分明”。有催、袞者為燕樂大曲,無催、袞而有散序、歌頭者為法曲。《宋史·樂志六》:“凡有催袞者,皆胡曲耳,法曲無是也。”[19]音樂表現方面,法曲清越,音聲近古;大曲流美,與胡樂相近。《詞源》:“若曰法曲,則以倍四頭管品之,其聲清越。大曲則以倍六頭管品之,其聲流美。”“法曲有散序歌頭,音聲近古,大曲有所不及。”[20]法曲音律節奏與燕樂大曲相異。

二 法曲在詞樂中的演進

“詞樂”常被視為“宋樂”,不過指成熟形態的詞樂而論,其形成實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形態。如果說詞樂傳統是一條河的話,那么,法曲應該是其中一條重要支流。

(一)法曲在詞樂形成期的作用

法曲在詞樂中的演進,首先要從法曲在詞樂形成期的作用說起。如果視詞樂為宋樂,則宋法曲僅有《道調宮·望瀛》和《小石調·獻仙音》仍為教坊演奏(《宋史·樂志十七》,《樂書》卷一八八),它與宋代詞樂關系顯然不能和“胡部燕樂”相比。但問題并不那么簡單,如上所述,法曲在燕樂形成和發展中有極重要作用,盡管詞樂并不等于燕樂,然考察法曲在詞樂形成和發展中的作用,也當作如是觀。

眾所周知,詞樂形成與唐教坊關系密切,而教坊主要功能就在演奏以清商部“九代遺聲”與法曲為主的燕樂曲。史載,開元二年(714)唐玄宗重立教坊以演奏燕樂新曲,其中梨園法部是專門演奏法曲的新設機構。著名詞調《荔枝香》即產生于梨園法部中的“小部音聲”[21]。史料充分說明,燕樂曲子形成與開元二年的重置教坊有關。

據考察,因胡部器樂、舞樂性質與傳統華夏聲樂歌唱系統有異,胡部燕樂雜曲和舞樂曲經歷了漫長演變過程方形成聲樂系統的曲子,故詞體并非直接產生于胡部器樂和舞樂[22]。近來研究也表明:“曲子主要是以中原本土六朝清樂為主體,以胡樂為參用,以聲樂演唱為主要形式的音樂。盛唐時期,經歷法曲的中間環節,聲樂曲子開始發生。”[23]盡管將法曲作為曲子發生直接激發劑的說法尚需作補證,但在重視唐法曲對詞樂形成作用方面,應是有積極意義的。

燕樂曲子形成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其中法曲起了多大作用,以及曲子是用何種形式的節拍演唱,都是需要考慮的因素。我們認為,就法曲而言,也有隋法曲與唐法曲之分,它們在詞樂形成階段所起作用是很不相同的。初唐法曲“《燕樂》五調歌詞”(一說“隋法曲”)到了盛唐“工人多不能通”,原因在于“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這與天寶十三載(754)詔令“道調、法曲與胡部合奏”及“合胡部者為宴樂”的記載相合,說明盛唐法曲歌法與初唐法曲(或隋法曲)有很大不同。盛唐歌者所唱已非初唐法曲,而是“雜用胡夷里巷之曲”,所包含的成分更復雜。盡管法曲在盛唐燕樂中仍占重要地位,但恐怕不能視為“聲樂曲子開始發生”的唯一因素。史載“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而“多不能通”“《燕樂》五調歌詞”的法曲[24],說明“胡夷里巷之曲”還是占有重要地位。“胡夷之曲”指的就是胡部燕樂。再者,燕樂曲子演唱的節拍,一般來說應該是用“句拍”,其樂器依托于拍板,恐怕像隋法曲那種缺少拍板的樂器“部當”難以承擔。原生形態的隋或初唐法曲“《燕樂》五調歌詞”,為什么到了盛唐“工人多不能通”,這可能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

(二)唐代詞樂中的法曲詞調

法曲在詞樂中的演進,更為明顯的是法曲與詞調音樂的關系。詞調音樂有不少可溯源于法曲,如《碧雞漫志》《詞源》都將詞的起源遠溯于隋[25]。據考,隋曲有《泛龍舟》《穆護子》《安公子》《斗百草》《水調》《楊柳枝》《河傳》7調為詞樂之源[26]。其中《泛龍舟》《斗百草》2曲可大致定為法曲。隋曲有詞流傳者有《紀遼東》和《上壽歌辭》,正史列為“雅樂歌辭”,未列入白明達所造“新聲”范圍(《隋書·音樂志下》)。然從其名稱看,也與清商樂有相近之處,亦可能是清商樂與胡樂糅合形態的新曲。

關于隋代法曲曲目和數量,目前還沒有統一說法。史載隋樂正白明達造新聲14曲(《隋書·音樂志下》),其中《萬歲樂》《斗百草》《泛龍舟》3曲,唐演變為法曲,則其在隋本身即為法曲的可能性很大,很可能就是“曲終復加解音”的隋法曲之變種[27]。另外,有可能屬于隋法曲的前世曲子,如《王昭君》《思歸樂》《五更轉》《玉樹后庭花》《飲酒樂》《堂堂》6個曲目,在唐代尚有燕樂歌詞可考,其中《王昭君》《五更轉》《玉樹后庭花》,即使在宋代詞樂中尚可找到遺蹤所在。

法曲風行于盛唐,并設有專教習法曲的梨園和太常梨園別教院。《唐會要》:“太常梨園別教院,教法曲樂章等:《王昭君樂》一章,《思歸樂》一章,《傾杯樂》一章,《破陣樂》一章,《圣明樂》一章,《五更轉樂》一章,《玉樹后庭花樂》一章,《泛龍舟樂》一章,《萬歲長生樂》一章,《飲酒樂》一章,《斗百草樂》一章,《云韶樂》一章,十二章。”[28]唐法曲曲目和數量極多。《樂書》卷一八八:“法曲興自于唐……太宗《破陣樂》、高宗《一戎大定樂》、武后《長生樂》、明皇《赤白桃李花》,皆法曲尤妙者。其余如《霓裳羽衣》《望瀛》《獻仙音》《聽龍吟》《碧天雁》《獻天花》之類,不可勝紀。”“不可勝紀”云云,說明其曲目和數量已難以統計。丘瓊蓀先生認為唐法曲可考者有“二十五曲”[29];劉崇德先生對“二十五曲”細加考訂,辨《云韶樂》《荔枝香》《雨鈴霖》非法曲,共得22曲,如:

《王昭君》《思歸樂》《傾杯樂》《破陣樂》《圣明樂》《五更轉》《玉樹后庭花》《泛龍舟》《萬歲長生樂》《飲酒(樂)》《斗百草》《大定樂》《赤白桃李花》《霓裳羽衣》《望瀛》《獻仙音》《聽龍吟》《碧天雁》《獻天花》《火鳳》《堂堂》《春鶯囀》。[30]

通觀初唐、盛唐及中、晚唐法曲演進狀況,其中不乏詞樂成分。據考,唐五代詞調有76調來源于教坊曲。可溯源于法曲的詞調,有《傾杯樂》《破陣樂》《破陣子》《小秦王》《拂霓裳》《法曲獻仙音》《昭君怨》《后庭花》《雨淋鈴》《荔枝香》等。如:

(1)《王昭君樂》。《唐會要》:“教法曲樂章等:《王昭君樂》一章。”[31]《唐聲詩》收《王昭君》“五言八句四平韻”一首,并云:“本漢曲,晉以后為舞曲及琴曲。入唐為吳聲歌曲,玄宗開元間入法曲。”“唐僧唱佛曲之前,亦有轉《明妃》多遍者。”“《大日本史》三四八性調內列《王昭君》:‘漢樂也。古樂,中曲,十拍,無舞。’《東洋歷史大辭典》載日本《王昭君》有雅曲《尺八譜》。”[32]詞樂中有《昭君怨》。

(2)《傾杯樂》。一名《古傾杯》《傾杯》。《唐會要》:“教法曲樂章等……《傾杯樂》一章。”[33]《教坊記》“曲名”條有《傾杯樂》,則《傾杯樂》亦為教坊曲。敦煌曲譜收有《傾杯樂》急、慢二譜,另有長安白道嶼教衍和尚抄本《傾杯樂》曲譜[34],均屬器樂譜。據考,《傾杯樂》源于晉“杯盤舞”,屬清樂;北周為登歌,唐初用龜茲樂,則已“胡化”;盛唐為“法曲”[35]。《理道要訣》載《傾杯樂》為中呂商(時號雙調),《羯鼓錄》載為“太簇商”。《樂府雜錄》載《新傾杯樂》。宋柳永《樂章集》有《傾杯樂》八首,屬大石調、林鐘調、羽調、散水調。

(3)《破陣樂》。《唐會要》:“教法曲樂章等……《破陣樂》一章。”《教坊記箋訂》:“《破陣樂》,太宗創始,樂用清商,乃‘法曲之尤妙者’。”[36]《唐聲詩》收《破陣樂》“五言四句二平韻”“六言八句五平韻”與“七言四句三平韻”各一首[37]。唐《破陣樂》屬大食調、小食調、越調、雙調、水調。宋有《正宮·平戎破陣樂》大曲及《破陣樂》慢曲。

(4)《斗百草》。隋曲,出自龜茲人白明達所創新聲(《隋書·音樂志下》);盛唐演變為法曲。《唐會要》:“教法曲樂章等……《斗百草樂》一章。”[38]《斗百草》風行于盛唐及中唐。敦煌詞有《斗百草》四首,任二北考證為盛唐詞。宋詞有《斗百草》《斗百花》二調[39]

(5)《霓裳羽衣曲》。《教坊記箋訂》:“《霓裳》,應為《霓裳羽衣曲》之簡稱……白居易新樂府曰:‘法曲法曲舞《霓裳》’,為法曲無疑。”[40]宋人考證甚詳。《碧雞漫志》:“《唐史》云:‘河西節度使楊敬述獻’,凡十二遍……杜佑《理道要訣》云:‘天寶十三載七月,改諸樂名。中使輔璆琳宣進止,令于太常寺刊石,內《黃鐘商·婆羅門曲》改為《霓裳羽衣曲》。’”[41]《教坊記箋訂》定為道調、清樂。據考,其“歌與破則是在吸收涼州所進天竺的《婆羅門》曲調續寫而成的”(詳上)。宋詞調有《霓裳中序第一》等。

(6)《荔枝香》。周紫芝《荔枝香》:“梨園法曲凄且清,相傳猶是隋家聲。”“隋家聲”云云,考宋人多將“詞的起源”遠溯于隋,實《荔枝香》本為唐代梨園法曲。《新唐書》“命小部張樂長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方進荔枝,因名曰《荔枝香》”[42]云云可證。“小部”即梨園法部之“小部音聲”,可見《荔枝香》也屬盛唐法曲之一。宋柳永、周邦彥皆有《荔枝香》詞,屬歇指調。《碧雞漫志》:“今歇指調、大石調皆有近拍,不知何者為本曲。”[43]

通過以上6調的考察,可知法曲與清樂的關系及法曲在“胡樂漢化”中的作用。其中《傾杯樂》一曲尤為典型。《傾杯樂》其始為清商樂,或謂起于晉人之杯盤舞;北周有《傾杯曲》,則為胡樂(《隋書·音樂志下》)。至唐初為大曲,用龜茲樂,長孫無忌等人作辭[44]。至盛唐,乃為法曲。據此,知法曲《傾杯樂》實為清樂與胡樂糅合形態的新曲。從敦煌曲譜《傾杯樂》之急、慢二體,到宋詞樂《傾杯樂》八體,實又經歷了從舞曲、器樂曲到曲子的變化。其逐漸演變成詞樂的過程,本身即是考察法曲淵源及其在隋唐燕樂與唐宋詞樂中地位的“活標本”。

(三)宋代詞曲音樂中的法曲蹤跡

后世詞曲音樂中,仍有法曲蹤跡。《宋史·樂志十七》:“法曲部,其曲二,一曰道調宮《望瀛》,二曰小石調《獻仙音》。樂用琵琶、箜篌、五弦、箏、笙、觱栗、方響、拍板。”[45]按:宋法曲《道調宮·望瀛》《小石調·獻仙音》實均傳自于唐,然云二曲來自唐《霓裳羽衣》法曲,則誤;宋人或指《望瀛》即《霓裳羽衣曲》,亦誤[46]

其實,宋法曲確實不止此二曲。蔡襄《雜說》:“(鈞容樂工任)守程精通音律,悼其亡缺,仿像法曲造之,寄林鐘商。華(花)日新亦造《望瀛》《懷仙》二曲,世人罕得其本也。”[47]《嘉祐雜志》:“同州樂工翻河中黃幡綽《霓裳譜》,鈞容樂工程士守以為非是,別依法曲造成。教坊伶人花日新見之,題其后云:‘法曲雖精,莫近《望瀛》。’”[48]就有法曲《懷仙》,或為教坊伶人花日新所造。又,《武林舊事》:“第十二盞,諸部合《萬壽興隆樂》法曲。”[49]則又有《萬壽興隆樂》法曲,大概為南宋人新制法曲。以上均為北宋教坊或南宋教樂所演奏法曲的情況,乃屬于宮廷音樂范疇。

宋代民間也有演奏法曲情況,大多在州郡及私家宴會。鄭獬《次韻程丞相重九日示席客》:“《霓裳》法曲古來絕,小槽琵琶天下尤。”小注:“公之佳妓善《霓裳》法曲,而胡琴尤絕。”[50]所謂“《霓裳》法曲”,即唐代法曲《霓裳羽衣曲》,乃為私家宴會佳妓演奏。又,沈遘《使還,雄州曹使君夜會,戲贈三首》其二:“法曲新聲出禁坊,邊城一聽醉千觴。明朝便是南歸客,已覺身飛日月傍。”[51]考曹誦元祐六年(1091)四月至紹圣元年(1094)知雄州[52],此時邊城雄州宴會,也可聽到教坊法曲演唱。此風至南宋未衰。陸游《憶唐安》:“紅索琵琶金縷花,百六十弦彈法曲。曲終卻看舞《霓裳》,裊裊宮腰細如束。”(《劍南詩稿》卷一一)亦為州郡宴會佳妓演奏法曲情況。《浩然齋雅談》卷中:“放翁《詠長安富庶》有云:‘紅桑琵琶金鏤花,百六十弦彈法曲。’蓋四十面琵琶也。”所用有“四十面琵琶”,可見民間演奏法曲之盛況。不僅如此,宋演奏法曲情況遍布于大江南北,并未受到空間地域的限制。韓琦《醉白堂》:“其間合奏散序者,童妓百指皆嬋娟。”[53]又,韓琦《(寄致政趙少師)又寄二闋》其一:“芳樽屢酌瀛洲上,誰聽《霓裳》散序聲。”[54]“散序”“《霓裳》散序”云云,皆指法曲而言,此為河北相州演奏法曲盛況。陳襄《荔枝歌》:“番禺地僻嵐煙鎖……鳳簫嗚咽流宮商。醉歌一曲《荔枝香》,席上少年皆斷腸。”[55]《荔枝香》為唐法曲,兩宋市井歌妓不乏以演唱此曲知名者,此為廣東番禺演奏法曲的情況。與此同時,宋演奏法曲盛況也激發了民間收集整理法曲的風氣。據袁桷《外祖母張氏墓記》:“惟太傅(史彌堅)婿趙崇王,悉祖《樂髓景祐譜》,調八十四,穿心相通……丁抗掣曳,大住小住,為喉舌綱領。法曲散序,忠宣(史彌堅)刪正之。”[56]知淳熙十年(1183)后四明史浩家校譜、訂譜之事,也與“法曲散序”有關。

關于法曲在宋代的存留問題,曾經有所謂“法曲亡于宋”的說法。主要是據《宋史·樂志》所錄宋法曲僅為二調而立論,乃僅從數量觀察而未從演變角度探討。如上所述,宋代法曲演奏教坊—州郡衙前樂營—私家宴會—市井勾欄的演變過程,與其說是“法曲亡于宋”的表征,不如說是法曲在宋代獲得新發展的證據。

按隋唐法曲多用于抒情歌舞,用于敘事當始于宋。文獻所錄曾慥增損石延年《般涉調·拂霓裳》曲及王平所得《夷則商·霓裳羽衣》譜,即為敘事之曲。今考“普府守山東人王平”“自言得《夷則商·霓裳羽衣》譜”云云[57],當為州郡樂人所作,而為普州守王平所得。其性質雖屬官府,但淵源當出于民間。又,考唐法曲《霓裳羽衣曲》包括散序、中序、入破、尾聲,與宋人《夷則商·霓裳羽衣》譜不同,據《宋史·樂志六》:“凡有催、袞者,皆胡曲耳,法曲無是也。”[58]王灼所謂“音律節奏,與白氏《歌》注大異。則知唐曲,今世決不復見,亦可恨也”[59],知唐法曲《霓裳羽衣曲》失傳已久。宋人王平所得《夷則商·霓裳羽衣》譜,顯系州郡樂人偽托唐譜,而偽造時間當在政和四年(1114)至宣和元年(1119)[60]

又,《碧雞漫志》所錄曾慥增損石延年舊辭《般涉調·拂霓裳》曲[61],可能亦用于州郡宴會。據考,“《夷則商·霓裳羽衣》譜”“《般涉調·拂霓裳》曲”云云,二者皆托名“《霓裳》法曲”“開、寶遺音”,實乃宋人自造,其性質已屬大曲和轉踏,乃非法曲原聲。所謂“大曲、法曲兩分明”[62],唐時已如此,宋更不乏例。其實,和大曲命運一樣,法曲在宋代也逐漸“解體”衍變。一些源自唐大曲的新曲藝形式(如曲破、轉踏、纏達、纏令、諸宮調、唱賺等),均不斷吸收法曲營養,并將它納入新的發展體裁之中。上引曲破“《夷則商·霓裳羽衣》譜”、轉踏“《般涉調·拂霓裳》曲”云云,二者雖偽托“《霓裳》法曲”“開、寶遺音”,盡管在崇尚“法曲原生態”的考證者眼里,確實是“唐曲今世決不復見”的證據,但從流傳與衍生角度看,又未嘗不是法曲在宋獲得新發展的證據。

今考宋法曲的“解體”,其實也是法曲在宋代衍變并獲得新生的重要時期。法曲不僅在宋民間演奏,而且在詞曲音樂中也留下了蹤跡。如,詞調音樂中《破陣樂》《破陣子》《霓裳中序第一》《法曲獻仙音》《法曲第一》《昭君怨》《后庭花》《雨淋鈴》《荔枝香》等,皆唐法曲入詞樂之可考者。又,法曲還被用于雜劇、院本之中。今傳南宋“官本雜劇段數”、金“院本名目”等,均有法曲身影[63]。所謂“官本”“院本”者,其始皆當系教坊為宮廷演出的本子,后流入市井勾欄,成為民間演出之本。《東京夢華錄》:“教坊、鈞容直每遇旬休按樂,亦許人觀看。每遇內宴前一月,教坊內勾集弟子、小兒習隊舞,作樂雜劇節次。”又:“教坊減罷并溫習:張翠蓋、張成,弟子薛子大、薛子小、俏枝兒、楊總惜、周壽奴、稱心等,般雜劇。”[64]知教坊為宮廷演出的本子流入市井勾欄,在崇寧、大觀(1102—1110)以來京瓦伎藝中就較為常見。王國維先生說:“曰‘和曲院本’者,十有四本。其所著曲名,皆大曲、法曲,則‘和曲’殆大曲、法曲之總名也。”[65]呂洪靜先生認為:“這可看作是13世紀法曲音樂體段用于搬演‘雜劇段數’的一個信息。”[66]所言甚是。

綜上所述,法曲在宋代的演變和衍生,一方面促使了它在民間的傳播,另一方面又使它依托于其他曲藝載體獲得“重生”的機遇。其中法曲由抒情到敘事的轉型,學界不少人把它作為后世詞曲音樂得以興盛的一個契機。證以宋代曲破、轉踏、諸宮調、雜劇及金院本等保留的法曲成分看,可知宋、金時期法曲仍在流行。所謂“法曲亡于宋”之說,并不可信。隨著音樂考古學中“曲調考證”的進一步深入,法曲在宋代詞曲音樂中的蹤跡,將會越來越被人們揭示并得到認可。

[作者簡介]張春義,嘉興學院文法學院中文系教授。有專著《大晟府及其樂詞通考》。


[1]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宋詞聲律史研究”(13BZW070)階段成果。

[2] 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二二《禮樂志十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76頁。

[3] 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二二《禮樂志十二》,第476頁。

[4] 陳旸:《樂書》卷一八八《法曲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沈括撰,胡道靜校證:《夢溪筆談校證》卷五《樂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193頁。

[6] 劉崇德:《燕樂新說》,黃山書社2003年版,第25—26頁。

[7] 丘瓊蓀撰、隗芾輯補:《燕樂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0—91頁。

[8] 黃翔鵬:《中國古代音樂歌舞伎樂時期的有關新材料、新問題》,《文藝研究》1999年第4期。

[9] 丘瓊蓀撰、隗芾輯補:《燕樂探微》,第99頁。

[10] 按:清樂有平調、清調、瑟調三調,又有楚調、側調(《隋書·音樂志下》,《通典·樂六》,《樂府詩集》卷二六)。

[11] 劉昫等:《舊唐書》卷三○《音樂志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89頁。

[12] 詳見李石根《法曲辯》(《交響》2002年第2期)、丘瓊蓀《燕樂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8頁)。

[13] 脫脫等:《宋史》卷一二九《樂志四》,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18—3019頁。

[14] 詳見劉尊明《隋唐宮廷音樂文化初探》,《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7年第2期。

[15] 呂洪靜:《唐時大曲、法曲兩分明》,《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

[16] 詳見高人雄《從〈教坊記〉曲目考察詞調中的西域音樂因子》(《西域研究》2005年第2期)、王安潮《唐大曲考》(博士學位論文,上海音樂學院,2007年油印本,第85頁)。

[17] 張炎:《詞源》卷下,《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5頁。

[18] 劉崇德:《燕樂新說》,黃山書社2003年版,第27、48頁。

[19] 脫脫等:《宋史·樂志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53頁。

[20] 張炎:《詞源》卷下,《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5頁。

[21] 歐陽修等:《新唐書·禮樂志十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76頁。

[22] 詳見劉崇德《燕樂新說》(黃山書社2003年版,第221頁)、李昌集《華樂、胡樂與詞:詞體發生再論》(《文學遺產》2003年第6期)。

[23] 王洪、孫艷紅:《略論曲詞不產生于燕樂》,《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24] 劉昫等:《舊唐書·音樂志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89頁。

[25] 詳見王灼《碧雞漫志》卷一(《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4頁)、張炎《詞源》卷下(《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5頁)。

[26] 詳見《碧雞漫志》卷五(第104—117頁);唐圭璋、潘君昭《論詞的起源》(《南京師范學院學報》1978年第1期)。

[27] 王運熙:《清樂考略》,《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19—220頁。

[28] 王溥:《唐會要》卷三三《雅樂下》,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614頁。

[29] 丘瓊蓀撰,隗芾輯補:《燕樂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8頁。

[30] 劉崇德:《燕樂新說》,黃山書社2003年版,第28頁。另參周期政《唐代樂舞歌辭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河北大學,2004年油印本,第71—89頁)。左漢林認為唐代法曲可考者有“二十四曲”(《唐代梨園法曲性質考論》,《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

[31] 王溥:《唐會要》卷三三,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614頁。

[32] 任二北:《唐聲詩》下冊,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146、150頁。

[33] 王溥:《唐會要》卷三三,第614頁。

[34] 李健正:《大唐音樂風情》,河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頁。

[35] 詳見王昆吾《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95、227頁)、高人雄《從〈教坊記〉曲目考察詞調中的西域音樂因子》(《西域研究》2005年第2期)、張開《唐〈傾杯樂〉考論》(《社會科學輯刊》2007年第6期)。

[36] 任二北:《教坊記箋訂》,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2頁。

[37] 任二北:《唐聲詩》下冊,第21頁。

[38] 王溥:《唐會要》卷三三,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614頁。

[39] 詳見任二北《敦煌曲初探》(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215—216頁)、田玉琪《詞調史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頁)。

[40] 任二北:《教坊記箋訂》,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3頁。

[41] 王灼:《碧雞漫志》卷三,《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5頁。

[42] 歐陽修等:《新唐書·禮樂志十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76頁。

[43] 王灼:《碧雞漫志》卷四,第109頁。

[44] 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四六《樂六》,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722頁。

[45] 脫脫等:《宋史·樂志十七》,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349頁。又見《樂書》卷一八八、《文獻通考·樂考十九》。

[46] 詳見《宋史·樂志六》(第3053頁)、《詞源》卷下(《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6頁)、《六一詩話》(《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71頁)、《夢溪筆談校證》卷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頁)、《碧雞漫志》卷三(《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7頁)、《韻語陽秋》卷一五(《歷代詩話》本)。

[47] 蔡襄:《蔡襄集》卷三四《雜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21—622頁。

[48] 王灼:《碧雞漫志》卷三,第97頁。

[49] 周密撰、周峰點校:《武林舊事》卷一,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330頁。

[50] 鄭獬:《鄖溪集》卷二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1] 沈遘:《西溪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2] 李之亮:《宋河北河東大郡守臣易替考》,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114—115頁。

[53] 韓琦:《安陽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4] 韓琦:《安陽集》卷一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5] 陳襄:《古靈集》卷二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6] 袁桷著,楊亮校注:《袁桷集校注》卷三三,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47頁。

[57] 王灼:《碧雞漫志》卷三,《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頁。

[58] 脫脫等:《宋史·樂志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53頁。

[59] 王灼:《碧雞漫志》卷三,第98頁。

[60] 詳見張春義《大晟府及其樂詞通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24頁。

[61] 王灼:《碧雞漫志》卷三,第98頁。

[62] 詳見呂洪靜《唐時大曲、法曲兩分明》(《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李石根《法曲辯》(《交響》2002年第2期)。

[63] 《武林舊事》卷一○《官本雜劇段數》:“《狐和法曲》《藏瓶兒法曲》《車兒法曲》。”(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455頁);陶宗儀撰、文灝點校《輟耕錄》卷二五《院本名目》:“和曲院本:《月明法曲》《鄆王法曲》《燒香法曲》《送香法曲》。”“諸雜院爨:《鬧夾棒法曲》《望瀛法曲》《分拐法曲》。”(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346頁)

[64] 孟元老撰,周峰點校:《東京夢華錄》卷五,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頁。

[65]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86頁。

[66] 呂洪靜:《宋時“法曲”音樂結構樣式辨識及對人文關照的質疑》,《交響》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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