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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以西方話語霸權和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區域研究

陳恒

“區域國別學”是地緣政治的學術版本,是兼顧學術與政治的戰略學科。2021年的《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征求意見稿)與2011年更加側重學術自身發展的學科專業目錄相比較,調整原則不同之處就在于:2021年學科目錄調整特別重視國家的需要,“區域國別學”的出現意味著時代需要中國學術界盡快構建我們自身的學術體系、學科體系、話語體系,以超越那些充滿民族主義的學術構建,更加客觀的態度描述世界。

區域國別研究本來是世界史一級學科中的二級學科,文學、法學、國際關系等學科的很多研究內容也涉及區域國別,這次調整升級為一級學科(屬第14個學科門類“交叉學科”中六個一級學科中的一個),可謂是中國學術界的大事。區域國別學可授予法學、文學、歷史學學位,并把社會科學類的法學放在第一位,從這個細節我們可以判斷,設置本學科的首要目的是培養大量復合型高端應用人才,而不僅僅是進行學術研究。但誠如習近平總書記在“致第二十二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的賀信”中所說:“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承擔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使命。世界的今天是從世界的昨天發展而來的。今天世界遇到的很多事情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影子,歷史上發生的很多事情也可以作為今天的鏡鑒。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鑒歷史,可以給人類帶來很多了解昨天、把握今天、開創明天的智慧。”可見,區域研究無論如何是要從基礎開始的,這個基礎就是歷史學。區域國別研究的是國家競爭、生存、發展的命脈,既意味著大國的責任,也意味著學界的使命。這種學科設置反過來也倒逼世界史等學科轉型發展,這些學科要有危機感,認真思考未來發展的方略與路徑。

“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作為三大體系建設基礎的知識生產也符合這一規律,因為學術也不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發展是不懈的,認知是無盡的,學術與時代互動才有價值,能回答時代所提出的問題才顯現意義,才會出思想,才會發揮引領作用。當然也要給“為學術而學術”的理想留有空間,這樣的世界才會更加多姿多彩。學術要回答時代所提出的問題,全球治理、大國博弈更需要國際視野、人類情懷,更要加強國際協調能力、應變能力,文化軟實力的重要性日益彰顯。早在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主席就提出,“中國應該大量吸收外國的進步文化,作為自己文化食糧的原料,這種工作過去還做得很不夠。這不但是當前的社會主義文化和新民主主義文化,還有外國的古代文化,例如各資本主義國家啟蒙時代的文化,凡屬我們今天用得著的東西,都應該吸收”。這些都離不開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尤其是世界史的發展。我們現在對外國歷史和文化認識的盲點太多,有時又太盲目自信,加強區域國別研究,一方面一定會減少治理成本,提高治理效能;另一方面也會增強國人的世界公民意識,不斷改善國人的形象。

一 區域是什么?

我們大約知道世界有多少個國家,但知道有多少個地區嗎?區域包括南極、北極嗎?包括海洋嗎?包括太空嗎?網絡空間屬于區域嗎?如果屬于的話,我們真要重新審視已有的時空觀念了,因為世界已經處于一個粘著的、不斷變換的狀態,可以分化出波普爾所謂的世界1、世界2、世界3,又不斷再生出新世界:“世界1,物質世界,我們把它劃分為生物和非生物,它尤其包括諸如應力、運動力和力場之類的狀態和事件。世界2,一切有意識地經歷的世界,我們可以認為,還有無意識地經歷的世界。我說的‘世界3’是指人類心靈的客觀產物的世界;即,世界2的人類部分的產物的世界。”如今又出現了對現實世界不斷虛擬化、數字化過程的“元宇宙”,世界已經到了一個現實與虛擬彼此融合的臨界點,每一個觀念,每一項創新都意味著一個新世界的誕生。新的世界會產生新的區域嗎?如果是這樣,我們如何應對?把我們研究對象的范疇加以界定,這本身就是有別于發端于西方區域研究的一個不同點。

所謂區域,就是指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或歷史傳統等諸方面具有相同、相近或相似的某個國家或多個國家或多個國家毗鄰的部分組成的廣域空間。顯然,區域與國家有時重疊,但大多數情況下又是跨越民族國家的,區域之間還有交叉。這使得傳統的區域研究中有幾個單位顯得非常復雜,諸如亞洲、非洲、歐洲、拉丁美洲,其內涵、外延也是不斷變化的。

亞洲研究,印度當然是亞洲的一部分,但卻遠離太平洋,自成一體,是否應該或能夠被納入亞太研究的范疇?我們經常說的亞洲研究似乎并不包括西亞,因為西亞屬于中東研究的一部分,而中東研究又涉及北非。非洲研究,北非是與中東一起研究,還是與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一起研究?如何處理中東研究中以色列研究和伊斯蘭研究,以色列又如何融入中東和伊斯蘭研究?歐洲研究,俄羅斯是亞洲國家還是歐洲國家?又如何看待土耳其?俄羅斯和東歐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冷戰的回應,今天如何審視?拉美研究,一直受門羅主義和羅斯福“睦鄰政策”的影響,能突破嗎?能進一步推進20世紀60年代所興起的一套解釋拉丁美洲社會發展和國際關系的依附理論嗎?等等。

阿富汗局勢再次說明研究區域國別的必要性、重要性、緊迫性。雖然我們相對比較重視大國研究,關注重要區域研究,但很多區域、很多國別還是空白的,有的根本沒人從事研究。誰在研究小國?誰又愿意研究小國?但小國在歷史上往往起著四兩撥千斤的作用,沒有“預留”,遇到小國所帶來的棘手問題再去解決,所帶來的投入是無法想象的,有時又是無效的。比如立陶宛問題,比如馬其頓問題,比如洪都拉斯問題,等等。波羅的海、加勒比海、巴爾干地區有人在研究他們的語言、歷史、文化嗎?我們能培養相關學術人才嗎?關于俄國史、蘇聯史的研究,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才儲備?蘇聯失敗的經驗有人認真去反思嗎?關于極地研究,我們做好準備了嗎?我們從歷史、文化層面去研究海洋了嗎?從勘探、考古、動物、植物、地形等角度研究區域確實必要,但歷史研究是綜合性的整體研究,是長時段的分析研究,是促進人類共同發展的研究。歷史是別的學科無法取代的,沒有歷史介入的研究,本質上是分散的判斷。

只靠各個大學進行學術規劃是不現實的,因為它們講究的是短平快,是立竿見影,是快速的學術GDP增量,誰愿意進行長線投入?我們應該制定中國區域國別研究的戰略規劃,制訂2035年乃至2050年的戰略規劃,在研究領域、研究布局、人才結構等方面制訂長遠規劃,在人才戰略儲備、研究人員數量、研究質量等方面做出有效的組織規劃。

在快速發展的當代世界中,我們不能視“區域”為一個固定的、靜態的實體。它是一團重疊的、邊界模糊的、有時是交錯甚至沖突的經濟和社會關系,受到宗教信仰、政治活動、工業活動、農業活動、商業活動、人口流動以及志愿者組織等等因素的影響或塑造。這些廣泛領域中的每一種關系都傾向于在該地區產生通常是有一定傾向性的社會群體。可見區域研究是空間不斷重組的研究,是流動文化的研究,是移民、物品、思想、信息等“從一個共同體到另一個共同體、從一個社會到另一個社會的擴散,有各種各樣眾所周知的方式借鑒近鄰的文化、旅游、貿易、移民、殖民化、征服、書本知識的傳播”,這就需要我們把經驗研究與分析研究相結合,對區域內的社會問題進行系統的、全面的分析。

一方面,我們要關注區域的概念,因其內涵與外延不斷變化,對研究者不斷提出挑戰,需要研究者發現區域的多樣性和共同性,豐富我們對世界史的整體理解;另一方面,我們所擁有的地區知識必須能解釋和代表該區域社會進程中真實的變化。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跨國史是區域研究轉向的一種嘗試,是去民族國家中心化的一種努力。因為這些研究試圖消除當代世界僅由民族國家構成的理解。此類學術研究的主要特點是集中研究全球化和相互聯系世界中的技術和人員流動的路徑和流向。比較研究也是致力于打破區域國別孤立靜止的傳統研究范式,以宏觀視野動態分析區域間的差異性以及自身發展的連續性。任何區域研究都要以世界史為基礎,都要在全球范圍進行審視才有其價值。

二 區域研究的內涵與興起

“區域研究”是一個涵蓋一系列學術領域和智力活動的學術術語,大致包含以下幾個方面:密集的語言學習,熟練掌握研究對象地區語言,有時還不止一種語言;用當地語言進行深入的實地研究,像文化人類學一樣,通過對原始材料的發現、收集、整理,以便深入直觀地了解該地區的文化以及它們在當地生活方式塑造中所發揮的作用;密切關注當地的歷史、文化、傳統與當下的政治、經濟、軍事的波動,有暢通的信息渠道,并進行匯總;根據詳細的觀察進行解釋、闡述、批判,并進而進行理論的構建;同時跨越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界限,甚至借用自然科學進行多學科對話,攜手共進地提出新問題,檢驗過往理論,挑戰國家偏見。

區域研究傾向于關注那些被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與眾不同、不太被理解或具有戰略重要性的國家和地區。它匯集了來自一系列不同學科背景的研究人員和這些學科的不同理論方法。它的目標是以生產新的知識來更好地了解這些國家和地區,如今,它越來越多地試圖解決諸如戰爭與和平、國際恐怖主義、跨國犯罪、生態失衡、環境污染、南北關系、移民等這類跨越區域的全球問題。

希臘人所奠定的蠻族觀念是東西方分野的源頭,希波戰爭之后各種蠻族觀念基本都是出自雅典之手。羅馬人繼承了這一傳統,視日耳曼人為蠻族。古代世界的這些他者均為“化外之民”。歷史學家經常將歐亞內陸視作一個黑洞,這里出來的游牧者騎馬搶劫、掠奪“文明”世界的村莊和城市。可以說這是區域研究的“史前史”。

近代以來的埃及學、亞述學、伊朗學、印度學、斯拉夫研究等等,都可以納入東方主義的范疇,這是區域研究中典型的殖民主義知識形式。這些“學”就為后來的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奠定了基礎。愛德華·薩義德在《東方主義》《文化與帝國主義》等著述中嚴厲批判了帝國主義對東方所做的意識形態方面的假設。雖然這種東方主義已經被解構了,但作為記憶基因底蘊的那種文化偏見是一時難以消除的。

現代意義上的區域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即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英國的區域研究。當時哈布斯堡帝國、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帝國的瓦解導致了新民族國家的產生,它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化、經濟、政治和傳統。英國認識到更好地了解這種轉變后的地緣政治格局是關系到國家利益的重要問題,從而在倫敦建立一些機構,如1915年建立斯拉夫研究學院(the School of Slavonic Studies,現在是UCL的斯拉夫和東歐研究學院),1916年建立東方和非洲研究學院(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20年建立英國國際事務研究所(British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該所后來成為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the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現在正式稱為查塔姆研究所(Chatham House)。該機構在發展對英國和其他國家的興趣和知識方面具有巨大的影響力,美國《外交政策》雜志亦稱它為美國境外排名第一的智庫。

二戰結束之際,美國高等教育中幾乎沒有關于亞洲、非洲和中東地區的課程。除了古典語言文學外,關于拉丁美洲和蘇聯的課程也很少。“世界歷史課程以歐洲為中心,即使課程中有亞洲、非洲和拉美的內容,也不過是附屬品。”戰后局勢讓美國人認識到培養熟知其他區域語言、歷史和文化人才的重要性。1957年,蘇聯第一顆人造衛星升天更給美國帶來了危機感。1958年《國防教育法》第六款主要是關于外國地區和語言研究的內容,歷經多次修訂,沿用至今。1965年出臺的《高等教育法》第六款的舉措就是加強美國的外語、地區、國際教育研究。第六款授權了十個主要國內項目:國家資源中心、外語和地區研究獎學金、本科生國際研究和外語項目、國際研究和學習項目、商業和國際教育項目、暑期強化語言學院、國際商業教育中心、語言資源中心、外國期刊計劃(該計劃于20世紀90年代取消)、美國海外研究中心。超過75%的資金用于國家資源中心、外國語言和地區研究獎學金、國際商業教育中心。

美國《國防教育法》《高等教育法》所取得的成效非常顯著。國家資源中心目前有127個外語和國家間及地區研究項目,在該計劃實施的五十多年里,國家資源中心培養了大約10萬名具有語言和地區專長的博士和30萬名碩士,目前擁有9個主要地區研究協會,其成員總數接近2萬名學者。在1949年至1985年期間,富布賴特和美國國際開發署的教師交流項目將12881名拉丁美洲人帶到了美國,并贊助了4589名北美人到拉丁美洲進行研究。福特基金會對國際事務和外國地區的高級培訓和研究的資助在20世紀60年代每年約為2700萬美元。

可見當代區域研究以美國為中心,是具有“意識形態性的和霸權性的。冷戰與現代化理論是區域研究的重要背景和理論支撐。區域是特定的、專門的地理空間,同時又與整個世界相對應,特別是與美國的世界霸權相對應。”直到今天,我們誰能擺脫形成于19世紀的現代歷史專業概念之“意識形態胎記”,即西方中心主義和民族主義?這是不是已經成為我們集體無意識的行為,區域國別研究也難逃這種學術藩籬?破除這種不合理話語體系的道路還很漫長,需要一代代人不斷努力。

三 區域研究的期刊與隊伍

期刊是傳播學術研究成果的重要平臺,是構建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重要平臺,優秀刊物引導著學術發展的方向,在繁榮學術研究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JSTOR是1995年在紐約創辦的一家收集英語世界學術期刊為主的在線期刊數據庫,為學術界廣泛使用。筆者按照主題檢索到一組數據:歷史類雜志共計393種,其中包括歷史359種、科學技術史34種。區域研究共計554種,其中包括亞洲研究140種、美國研究88種、中東研究69種、非洲研究66種、猶太研究58種、拉美研究57種、斯拉夫研究20種、歐洲研究19種、英國研究9種,其他28種。上述學術期刊共計947種。

我們以歷史類359種為例,分析其中的非洲研究雜志情況。其中有關非洲史的雜志有14種。(見下表)

據上可知,早期創辦的雜志名稱中使用Negro一詞,表明那時的種族主義還是一種被視為合理的現象與表述。所列14種雜志中,英國創辦的只有3種,其余11種都屬于美國,這說明當今世界有關非洲研究的話語權主要掌握在美國手里;14種雜志中的9種創辦于1960—1976年間,說明這段時期是區域研究的繁榮昌盛時代;進入21世紀后,美國又連續創辦了3種非洲研究雜志,這說明區域研究再度興起,也許是中國快速發展影響了非洲,從而間接刺激了美國的非洲研究吧。

我們再考察中國的學術期刊現狀。在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已認定的6449種學術期刊中,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期刊共有2400余種(包括人文經濟地理、自然資源與環境等學科期刊),約占已認定學術期刊總數的37%。其中普通高等學校主辦的學術期刊(不含文摘類、其他語種、少數民族語言以及復印資料類期刊)共有1133種(未經認定的學術期刊未列入)。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評價中心組織評定的CSSCI來源學術期刊567種。其中歷史類30種;集刊(所謂以書代刊)190多種,其中歷史20多種。歷史學類學術期刊在中國學術期刊中所占比例并不高。

再看美國學術界歷史老師的人數與結構。2015年,在兩年和四年制大專及本科以上院校任教的人文教員有157540人,其中英語系人數最多,達73870人,其次是外國語言系,有27120人,再次是歷史系,有23650人,這是人數最多的三個專業。另據入江昭教授統計,美國歷史協會在1988年約有13000名會員,其中大部分來自美國,但也有數百名來自其他國家的會員加入(2012年,會員人數約為14000人)。不同的數據有不同的統計結果,但可以估計出當今美國歷史學家的人數大致在2萬人左右。這支隊伍的研究方向結構,按照亨特的說法:在美國歷史學家中,研究美國史的占41%,歐洲史的占32%,非西方的占27%,即美國歷史學家是由研究美國史、歐洲史、非西方歷史三部分人員構成,其結構大致是研究美國史以外的歷史學家占三分之二。這是美國史學界的狀況,特別重視外國研究,這是對世界大國在學術層面的重要支持。

目前上海歷史學界專業人員,在崗在編的約560人,其中從事中國史的科研人員約300人,從事世界史的科研人員約200人,從事考古學的科研人員66人。如果加上退休的歷史教員,充其量不過1000人。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鑒(2019)》統計,全國高校目前有歷史教員17716人,這個人數接近美國歷史教員的人數,但如果考慮人均的話,中國的人口基數大約是美國的4倍,可見我們高等教育的歷史教員人數距離學術大國的基本要求還有一定距離。

沒有一定的數量就不會有質量,所有的人才隊伍都會呈現出金字塔形狀,頂層的人才總是為數不多的,基數越大,頂層人才可能就會越壯觀,出現杰出學者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們今天的區域國別研究不同于先前的區域國別研究,形勢更為嚴峻復雜。比如,區域研究是應對全球化的必要手段,在全球化時代分散發展狀態下,我們更應注重國家之間關系的建構和互動,因為存在各種沖突,這些沖突主要表現為:東西方之間的沖突,這是文明之間的沖突,最明顯的是所謂的亞洲價值觀與西方價值觀的沖突。南北之間的沖突,指的是區域國家之間發展不平衡的沖突。內外之間的沖突,指的是本土主義與東方文明或西方文明價值觀之間的沖突。頂部和底部(行動者的等級)之間的沖突,指的是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對立。諸如此類的沖突都影響著區域國別研究,需要大量的研究人員才能承擔起這一任務。

全球化也好,逆全球化、去全球化、反全球化也好,當今人類所面臨的諸如環境問題、碳排放問題、毒品問題、移民問題、公平問題等等,都離不開區域之間的聯系與協調。因此,這些研究與文明研究、文化研究、后殖民主義批評與全球和跨國網絡糾纏在一起,與作為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活動場所的國家和地區糾纏在一起。這些都需要大量的具有綜合素質的學者進行研究。

但區域研究還存在不少問題,例如,缺乏理論支撐,知識的流動性很大;追求眼前利益、效益,很少關注宏觀規劃;沒有常設的、固定的研究隊伍,學科人員分散,缺乏長期合作機制;與國家安全問題關系又過于緊密,目前國內的區域國別研究路子過于資政了。缺少扎實的基礎研究,這樣的研究之路走不遠;如果不培養基礎人才,就不會有長遠影響;如果不聯合其他學科進行綜合研究,那就是在大多情況下是自說自話,新意不足。但“區域研究中心的存續和壯大也正說明,把大學組織視為學科系的單一組合的概念已經不合時宜,跨學科、非學科學術需要得到認知、承認并予以制度表達”。時代呼喚這一學科的出現。

四 超越歐洲中心主義與民族主義

當代以美國為代表的區域研究存在嚴重偏見。一方面,因為優發因素,歐洲和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確實存在一種“歷史學”的不平衡。歐洲在發明了歷史學家的職業后,便用歷史學家為自己效力。歐洲自己的來龍去脈既已弄清,就隨時準備提供證據和提要求。非歐洲的歷史學才剛起步。現代史學誕生于19世紀,是作為歐洲民族主義的工具而構思和發展的。作為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工具,歐洲各國的歷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它把我們對過去的理解變成了一個有毒的垃圾場,充滿了民族主義的毒藥,而且這種毒藥已經深深滲入了大眾的意識。

歐洲中心主義是一套獨特的信條,具有獨特的能量,因為這些信條是為歐洲精英最為強大的社會利益而知識化、學術化了的推理。歐洲中心主義從字面上說是殖民者的世界模式:它不僅是一套信條,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已經演變成為一個非常精雕細琢的模式、一個構建的整體;實際上是自成體系的理論;一套高超的理論,是許多歷史、地理、心理、社會邏輯和哲學等次級理論的總架構。這一超級理論就是文化傳播主義。

最好的例證當屬大英博物館了。當世界上第一座國家博物館于1759年1月15日開放時,喬治二世和議會幾乎沒有想到,英國自我表達的一個新篇章正在開啟。從1759年大英博物館吸引了約5000名參觀者,到2009年吸引了約500萬參觀者,大英博物館一直是英國公民和政治身份的一面鏡子,也是英國與周圍世界關系的有力表達。因此,大英博物館與大英帝國的興衰同步發展,成為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公開展覽,成為英國文化霸權的廣告,通過其廣泛的自然世界和英國所遇到的各種文明的藏品,最清楚地表達了這一點,這一點并不奇怪。縱觀其歷史,大英博物館也因其古典古物而聞名,并通過其與古希臘和羅馬的藝術、文學和文化的關系來定義自己。18世紀和19世紀初對古希臘的“重新發現”,以及當代對龐貝和赫庫蘭尼姆等重要古典遺址的發掘,意味著流行的古典意識與大英博物館一起誕生和發展。因此,古典學和帝國都在大英博物館找到了一個雄辯的喉舌,而這個關鍵的英國機構對于理解古典文化對帝國身份表達的影響,以及帝國對古典主義思想形成的意義,都是一個出色的案例。

麥克尼爾自己也承認,他極具影響力的《西方的興起》(1963)根植于“一種(20世紀60年代)知識分子的帝國主義”,試圖“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人類學家中形成的文化傳播概念的基礎上理解全球歷史”。

另一方面,以往的區域研究中對特定地區的劃分總是表達了關于世界如何被縮放和劃分的帶有政治色彩的假設。但我們不能讓我們的記憶被抹去,被預縮,或被引導。由于根基薄弱,我們很容易被連根拔起,被移植,被嫁接,被修剪,被改造成全球市場需要的任何方式。由于沒有或很少有記憶,我們作為個體,除了對我們令人沮喪的現在的描述以外,對我們日益市場化的國家機構,對國際發展機構,沒有任何參考點。國際借貸組織、跨國公司,只適合被全球化或任何化,并在人類發展指數上被安排到我們適當的位置。

如,大洋洲在帝國主義到來之前沒有歷史,只有所謂的“史前史”:歷史之前。在大多數的歷史著作中,大洋洲超過90%的存在時間被壓縮在一兩個關于史前史的章節中,或許還包括本土的社會組織。這些只是組成“真正歷史”的簡短前奏,而歷史開始于歐洲人的到來。事實上,我們的歷史基本上是在帝國歷史的腳注中被敘述的。

可見要研究的地區這一定義,既不是穩定的、中立的,也不是給定的、既定的,而是需要對不斷變化的空間和規模的生產做出反應。對特定地區的劃分總是表達了關于世界如何被縮放和劃分的帶有政治色彩的假設。

知識的產生和應用是為了理解、呈現社會變革、交替的過程。時代變了,我們需要新的區域國別知識。全球化引起了人們對區域內地理和社會文化異質性的關注,在這個時代,理解世界仍然需要理解地方的特殊性,即在全球變化的背景下,理解廣義的文化和地方的動態互動。學者們越來越多地受到米歇爾·福柯、愛德華·薩義德等人作品的影響,開始對知識和權力之間的聯系提出新的問題。

國際局勢的動蕩不安與偶發事件的不斷增加,使得區域研究愈發重要。如2001年的恐怖襲擊之后,美國聯邦資金的增加促進了地區研究項目的發展,特別是對“不太常教的語言”,如對中東語言的支持。同時區域研究作為一種消除不同文化間認知偏見的方式,無疑對國家內部民族問題的解決也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在美國以及一些東南亞國家,政府及民間學者們嘗試通過對域外地區的研究緩解國內民族宗教矛盾。

全球化或無邊界世界的說法暗示著地理空間的重組;地理規模的重構,形成了新的空間分化模式;強大的社會流動,直接挑戰地方、區域、國家和跨國邊界的固有配置。超國家單位——歐盟、東南亞國家聯盟、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等——篡奪了民族國家的一些經濟優先權,而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貿易組織等全球準國家機構則享有更大的權力。另一方面,相對于民族國家而言,大都市地區在全球經濟中的權力也在增加。

中國的崛起,無形之中對現行世界體系造成了影響。因為一旦由中國主導的經濟市場、實體基礎設施真正融入“一帶一路”的共同繁榮區域中,那么戰后由美國主導建立的世界秩序將無法維系。我們的目標就是要破除以往區域研究的偏見。新的世界政治、經濟環境需要新的區域研究,新的區域研究要破除以往區域研究中的西方中心論,也要破除特定的知識生產與權力的關系,同時要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終極價值。

五 未來的可能與路徑

對世界各區域進行綜合、詳細、準確的研究而獲得新知是我們解決緊迫國際問題的有效路徑。知識并不能保證我們會解決這些問題,但缺乏知識可能無法解決任何問題。任何區域都可能突然成為國際關注的焦點,這時就會出現缺乏專業知識的情況,比如當下的立陶宛問題、哈薩克斯坦問題。因此,我們需要注意的是:

要做好對象區域研究的基礎性工作,尤其是語言的基礎訓練。文字的深刻理解,檔案文獻的收集、整理與解釋等都需要長時間的耐心的基礎工作。當下區域研究文獻是英語一統天下的時代,這類文獻毫無疑問帶有偏見,即使看起來很公正的材料也難免隱含著很隱蔽的偏見,如何積累各個對象區域語言書寫的原始資料、官方出版物、簡訊、各種數據等等,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需要培養大量的人才,而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要做好區域研究的人才培養工作,我們的歷史學家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尤其是世界歷史學家就更少了。因此需要增加歷史學家的數量,以改變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人才的總體結構;加強世界歷史學家的培養,以改變史學群體的自身結構。哪天中國的外國研究真的做好了,研究外國的學者超過研究本土的學者了,中國才是更加偉大的國家!

要做好區域研究的體制機制工作。如何盡快實施外國語大學的轉型,在加強語言訓練的同時實施向注重綜合文化訓練的轉型?院系管理體制如何突破?如何建立跨院系跨學科的組織方式?如何積極發展區域學術刊物,放松學術刊物管理,發揮學者們的能動性,鼓勵學者們創辦各類區域研究刊物,促進刊物國際化,“汲取世界智慧”?

要加快區域數據資源建設,倡導開放存取,避免加劇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之間的數字學術鴻溝,想方設法獲得研究工具方面的主動權。一場關于歷史學家們應該如何回應媒介領域變化的新爭論,正在浮現。在一個數字化世界里,歷史敘事會出現什么情況?我們如何在這場剛剛開始的數字學術競爭中獲得優勢是每一位學者都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區域國別研究是能夠兼顧學術與國家需要的戰略學科,不僅是區域國家之間相互理解從而構建睦鄰友好關系的需要,更是積極參與全球治理的一個有效途徑,也是文化賽場的競爭,是展現思想大國的舞臺,代表著國家在思想文化層面上重建世界秩序的努力與方向。區域研究亦可將研究國的學術聲譽投射到全球,呈現出實實在在的軟實力與文化理想。如何培養出諸如魯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7—1948)、克里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36—2015)、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Scott,1936— )、安東尼·瑞德(Anthony Reid,1939— )之類的大學者,是我們的愿望與追求。雖然這些學者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歷史學家,但你又不能說他們不是歷史學家。我們期待未來!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世界史系】

(摘自《學海》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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