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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類學詩與歌謠

莊孔韶詩

莊孔韶,云南大學文化人類學首席專家。代表作:《銀翅:中國的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詩集《自我與臨摹》、紀錄片《金翼山谷的冬至》和油畫《入洞房》等,多年致力于探索人類學田野交叉學科作品之觸類旁通意義。

牡丹[1]

皮澤特灣的家庭花園

只有一株牡丹

大概是地脈不宜

晚春又沒有灼人的熱風


夕陽為孤獨染上金邊

不是蘆笙

是踢踏舞的腳步

性急地招呼

她卻隱入水墨畫中的暮色


暮色原來掛在樓梯墻上

帝國大臣蔣公廷錫[2]

怎么躲在這里?

他在尋找遺失了的卷軸

他想分辨姚黃和魏紫

他還要用袖子繚繞天香

海棠[3]

我把春天的洋紅放在鐵皮制的小盒子里

初秋的早晨卻滑出來絳紫

一共十二顆露珠是我越境買來的緬甸寶石

嘗一口帶著一點點苦澀

等到初冬這里很少很少下雪

冰冷的白霜怎么變成了北京四合院墻上的粉硝

杜工部不為“花中神仙”留詩是事出有因

我卻告訴一位朋友最好把世界上的事情完全忘掉

就好像枯黃的落葉

被風吹到門廳右面的拐角

水仙

一汪清水

和彩色雨花石

攙扶著白玉仙子

兩千年只有兩個品種

西方人叫它

一張白紙[4]


威廉[5]的詩中

有浮云飄上樹梢

數不清的金盞銀臺[6]

在綠湖邊

隨風聲婆娑起舞

我應邀進去頗不自然

索性又回到

姚女[7]身邊

但她也不允

冬至

我看到了那位

衣錦還鄉的偉大官人

總是惦記

做猩猩的母親[8]

他背著竹籃

從陰冷的森林

走回小村

便有無數個粉丸丟下


最圓的兩個

黏在黃銅的門心


“搓搓癡搓搓

年年節節高

紅紅水黨菊

排排兄弟哥”

竹箕旁的阿嫂站起來

撒上糖和豆粉

我掏出兩個橘子

再推開門

把羽絨服掛在樹上

春節

清代咸豐年

或者更早

傳教士帶來一只

番鴨[9]母本

孕婦先嘗過

再上除夕晚宴

舊日“燒火炮”的鐵盤

已無蹤影


一聲爆竹

我怎么打了寒戰

第二年才醒悟

是受人一拜的古稀長者

向西邊走去

只有他抱著竹火籠

里面還燒著紅炭


詩經記載

婚禮在黃昏

媒人掐算

正月初五晚霞時

遇吉日良辰

還有母親的叮囑

萬不能錯過十七歲[10]


這里沒有政客做家長

是美麗的女神

在元宵燈下微笑

元宵

春秋隱語

和宋仁宗的

上元詩謎

一并寫在光綢上

時寓譏笑

戲弄賞燈行人

已不多見

只有穿西裝的半大小子

把豎寫的舊京諢語

拉到面前

“燈市西口無燈”

“噢,那是假日飯店”……


還是今年湯圓好

卻不知里面是豆沙或山楂

鼓吹彈唱間

一人猜測一次

就像在美國的中餐館

“幸運餅干”[11]也含有隱喻


我已看不清那位卷發的姑娘

在火樹銀花湮滅時

清明

姓氏的魂靈列隊等候在遠離炊煙的山腰樹下

孩子們高興地分吃四十九種供品,每年只有一次剪除荊草

再也沒有一個人來到這里


城里人用花崗巖壘砌的圍墻分隔了陰陽

石林中閃出鬼女的冷笑

還有陽光返照后復生的男神,用混濁的眼盯著你


搬到山腰樹下去吧!

或者,推倒圍墻攜手去踏青

和記憶的影子拔河

與戰國人擺下陣勢“斗雞走犬”

同春秋山戎女兒一起蕩秋千


我們愉快,我們悲傷,我們不知所措

端午[12]

插艾草和菖蒲的人家

角黍里只有糯米

麻公說

是我告訴人們

祭奠屈原

起初是為了

歡娛河的精靈


龍船比賽前夜

有一道禁令

槳手不能和女人同房

但祈求她的一炷香

劃呀劃

哇,每年都爭吵

別奇怪

還有來年


晚宴的紅曲老酒

要錫壺溫過的

三杯一過

何處還有愁

問太太

哪個是我的衣箱?

春分

我把六對紅箏符拋向空中

再落到棗樹的枯枝

迎風飄揚

還有三只白色的旅游鞋

零散地

在樹冠間搖晃


戴口罩的路人停下來

掏出背包里的一雙黑皮靴

念念有詞

用力甩了上去

古田女人

穿腈綸花線的村姑

望著閩江上用了四十年的渡輪

于是外鄉的大姨二姨都禁不住走下船

試著把集市的彩虹披在身上


背后的一條礫石車道

載來九十九座山外會種田的姐妹

她們只需把大柴鍋放上灶臺

抓一把松柴慢慢地燃燒


八百年來只有她們悠閑自得

笑那些西邊跑來的小個子女人

光著腳走路還挑著大竹籃


我不厭其煩地請教一位念過私塾的先生

他說“四書”里從來不解釋婦人

我偏要找到鄉里最通事理的阿婆問個仔細

她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用衣袖擦眼角

憶中緬邊境之行

瑞麗江邊

有一截水泥界樁

第六十號

埋在村寨后院


傣家淑女

天天穿越邊境線

從廚房到臥室

手擎銀缽送來溫水


她還在吧

叫玉金還是什么

鳳凰樹依舊

芭蕉已經蒼老

羊的寓言

一只白羊

輕輕地走過

隨后是警覺的黑山羊

在眼前一晃


許久許久

窄臉花羊

才慢慢跟上來


它們沒有走在一起

也看不見它們走在一起

它們走在一起

也看不見

鴉尼[13]

鴉尼人也有創世紀

他的始祖叫梭米歐

其實有更古老的傳說

但人們只能背五十三代

前年我去瀾滄江

第二十八代的兩支族人

他們隔山隔水而住

于是有人吟唱

立寨門

愴然泣下


[1] 《牡丹》:客居美國西海岸望族之家多年(1990年前后),寫就人類學小說《家族與人生》(2000),還有數十首小詩,《牡丹》《感恩節》等都和這本書的故事相關。詹森太太為筆者提供了大量家史、地方史料和口述錄音,并為我的書和詩集題寫英文書名,甚為感念。

[2] 蔣廷錫:清康雍年間宮廷畫家,開創了植根江南、聞名京城的蔣派花鳥畫。在詹森太太家樓梯轉角高懸有一幅中國工筆花叢古畫,沒有上下卷軸,只能用長焦相機識別,確為落款“臣 蔣廷錫”的牡丹圖。以往只知蔣廷錫的《百種牡丹譜》絹本,而未見單張大型牡丹圖。問及缺少卷軸之事,云:小孩子打氣槍致畫面上下(天頭地頭)破損,方截去上下卷軸高懸。嗚呼!

[3] 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植物園,筆者曾在不同季節、天氣和心情為一株有來路的海棠樹拍反轉片,留下千姿百態。聯想起杜甫一生寫了一千余首詩都沒有寫過海棠,一種說法是因為杜甫母親叫海棠,避諱所致。真是各有所思呀!

[4] 一張白紙:white paper,或白皮書,潔白的寓意,而且其本身就是一個水仙品種的學名paperwhite。水仙源于地中海,后傳入中國,其栽培法之比較入詩是一種交叉文化的感觸。

[5] 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清新而深刻,主張描寫“在平靜中回想出的情感”的詩學主張。有一年,筆者在白金漢宮周邊的山坡向上看,微風中成片的水仙如天上的浮云游移,剛好可對照威廉·華茲華斯的名詩《水仙》(The Daffoodils)意境,然而筆者的詩卻另有所云。

[6] 金盞銀臺:水仙別名,上述白玉仙子亦是。

[7] 姚女:傳說古代姚姓婦人夢中觀星隕落水仙處,遂誕下一女,因姚女貌美成水仙花代詞。

[8] 做猩猩的母親:閩東的冬至晚上,全家圍攏在廚房的圓桌,邊搓圓(糯米湯圓),邊唱歌謠,紀念一位做猩猩(傳說中猩猿不分)的母親。相傳一位農夫在林中勞作生病,為母猿搭救,后誕一子。父子離去多年功成名就,懷念猿母,于是全家搓圓黏在大宅門和通向森林的樹干上,饑餓的猿母順著黏湯圓的路徑找到家,猿母與父子終于團聚,所以冬至是一個家族仁愛與和睦的節日,也是新年的前奏。

[9] 番鴨:閩東閩北和東南部中國常見的禽類(Cairina moschata),非鴨非鵝,體形碩大,適于冬季進補,300多年前從南美輾轉而來,后古田一帶有“冬至補,吃番鴨”之民諺。

[10] 萬不能錯過十七歲:當地人信奉的臨水陳太后——陳靖姑女神有十八和二十四難,依當地的習俗總是盡量把女兒的婚期趕在十八歲前。

[11] 幸運餅干:Fortune cookies,美國中餐館流行的餐后甜點。“幸運餅干”為菱角形,蛋卷外皮質地,打開后有一張帶字的小紙條,多為預測運勢的簽文或吉利話。

[12] 這是一首季節生態轉換與民俗細部觀察詩作,靈感來自農家女主人在端午節前一天晚上為全家準備夏天的衣服。

[13] 鴉尼是我國哈尼人的古稱。40年前查考他們的游耕路線,有一天到達列車寨,和同行的哈尼向導一起背誦父子連名,發現這里剛好是第二十七和二十八代族群分野之處,同宗相逢,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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