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初計東文學活動與文壇生態
- 于金苗
- 11437字
- 2025-04-28 18:45:10
第一節 家世與家學考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家”一直是最重要的關鍵詞之一。由家而國乃至天下,一體共生,家族的興衰榮辱與朝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息息相關,而同時,世家望族更能影響一時一地的文化思潮,乃至文學生態。那么,相較世家望族而言,那些綜合實力一般的文化世家,得以流傳數十世,一定有其賴以延綿存續之因法和維系家族的紐帶。茲以計氏一族為中心,詳細考察其世系傳承和家學淵源情況,探究計氏族人如何秉持“努力振衰宗”的宗旨,為振興計氏一族所做的種種嘗試和努力,進而再現江南文化讀書之家的真實面貌與清初的文學生態。
一 家世:京兆世澤長,越國家聲遠
計氏為稀姓,考其姓源有三。[3]計東這一支的始祖則是春秋時期的計然,以辛姓所改,是京兆計氏開基之祖。計然祖先本為夏啟之后,封于辛,以封地為姓,后為晉國貴族公子。計然(公元前550年—?)本姓辛,名钘,字季默,號文子。妣趙氏、李氏。葵丘濮上(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權縣)人,春秋時越國謀士、學者、經濟學家,為老子弟子、范蠡師,曾授范蠡七計。范蠡輔佐越王勾踐,用其五計而滅吳國,以輔佐有功,賜姓為計,終居會稽計籌山(在今浙江省武康縣東南)。計然甚有識人之明,曾預言勾踐“長頸烏喙,可與同患難,不可與同安樂”[4],后果應驗。一生潛心于學,博學善計算,著有《文子》《七策》等,也由此為計氏一族文化讀書世家奠定了基礎。對于始祖計然,后世子孫時時追憶感念,頌詠其不世功勛。浮梁松公支《計氏宗譜·計然像贊》:“經緯兼管樂,才略過蕭張。十策興南越,功垂萬古長。”東浙《計氏宗譜·計然像贊》:“更辛為計,晉國之裔。鴟夷來師,獻策匡濟。亡吳霸越,陶公皆逝。卓乎一時,翩翩世系。”計東嘗有詩云,“吳興諸名山,越皆賜姓計。披圖羨麗農,慨然念先世”[5],還曾“上陶朱公書,自稱世通家,索其始祖計然《七策》,以為致富之方”[6]。計光炘以“永安計氏磚”[7]遍征詩文,追念先祖計然。
此計氏一支自始祖計然起便官宦輩出,成為綿延千百年的仕宦家族,官至公侯者大有人在。計東七世祖計泰中(公元前405年—?),淮泗侯,東周威烈王時人;十世祖計椿(公元前209—?),京兆令,秦朝人;十五世祖計琬(公元前73—?),中書侍郎,漢初人;二十一世祖計仲(108—?),醴陵侯,漢安帝時人;二十九世祖計祖謙(324—?),散騎常侍,東晉明帝時人;三十七世祖計憺(521—?),中書侍郎,梁武帝時人;四十一世祖計敬(589—?),黎陽伯,隋文帝時人;四十六世祖計彥鍾(768—?),太守,唐代宗時人;五十世祖計伸(853—?),散騎常侍,唐宣宗時人。[8]
至北宋時,計氏五十余世以來都以詩禮傳家,仕宦顯赫。然而,據計東考其《家乘》言,自“靖康之難”宋高宗南渡后,計氏一族便遭遇危機,日漸式微。幸得族人秦國夫人計氏之力,后代子孫方得聞于世。秦國夫人計氏,宋神宗時名臣張咸[9]妻,節孝兩全,教子有方,勉子張浚為南宋良相,教導其孫張拭成為當世大儒,終以子貴,封秦國夫人:“秦國能誦其夫張咸制科對策之語,勉其子張浚為良相,教其孫拭為大儒,稱南軒先生。”[10]夫家顯貴,秦國夫人亦未忘母族,征君計有功[11]、御史計衡[12]等,皆得其提攜幫扶,計氏后裔無不感念稱頌秦國夫人:“又以其余力及其族子計有功為征君,以著述顯于世。計衡為真御史,以直諫顯于朝。迄于今五百年。而計氏之裔孫,相與頌秦國之遺澤不衰。”[13]多賴秦國夫人的恩惠,計氏又得以再次復興,直至明末,都代有聞人。
計東六十世祖計黌(1159—1221),宋紹熙元年(1190)進士,初任德安府司戶參軍、筠州新昌縣尉、夔州路轉運司等。嘉定十二年(1219)封奉議郎,出任寧國府涇縣縣令。六十三世祖計初(1272—1322),入元由太保府掾史,授承事郎,知贛州路寧都州事。六十七世祖計澄(1396—1461),明永樂甲辰(1424)進士,歷任浙江永康縣令、山東商河縣令,正統三年(1438)拜山西道監察御史,后拜云南道監察御史,左遷廬州府推官,尋升楚雄知府,復升廣西按察使。六十八世祖計昌(1428—?),明天順元年(1457)進士,歷任山東武定知州、山西潞州知州、湖北德安知府。六十八世祖計禮(1431—?),明天順六年(1462)江西解元,天順八年(1464)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
從歷代祖先看,計氏一族傳家,或以耕,或以讀,或以賈,然仍像其他文化世家一樣,以讀書制舉為重,且成績斐然,這與其深厚的家族文化傳統是分不開的。他們早已意識到,重視教育和科第綿長方是保持家族長盛不衰的不二法門。自宋高宗南渡后,計氏子孫四散而居,然仍以科舉為重,江西、廣東的支裔科名最盛,而吳江計東一支為大宗,人丁最旺:“我家為希姓,宗族鮮少,然自宋紹興中南渡后,子孫散處南方者,科名相望,江右、粵西為盛,蜀、吳、浙次之,然皆以我吳江為大宗。”[14]計東一支始遷江蘇溪陽時間不詳,始遷祖為無辯先生(名諱不詳),自五世祖計廷元(名諱未詳)起世籍吳江,至計東輩已十一世,子姓四百余人,聚族而居,經商、耕讀不一,遠不過三四里內:“我家子姓十一傳,今四百余人,或以耕,或以讀,獨吾兄圣初以賈。”[15]
據目前所知,至少自計東祖父起,便已遷居吳江縣盛澤鎮茅塔村,或許時間更早。此地在吳江縣西南,毗鄰浙江,已有兩千余年歷史。吳江縣下屬的嘉興、盛澤、秀水諸鎮互相接壤,兩地居民混居。自明清以來,常有盛澤人在戶籍上以秀水或嘉興籍自居。計東便在入貢和中舉時報籍為“秀水”,而實系盛澤籍:“計東,秀水籍見舉人,拔貢俱十一年。”[16]“計東,秀水籍,順天中式。”[17]明嘉靖年間,盛澤居民漸多,以綢綾為市,成為有名的絲綢之府,有“日出萬綢,衣被天下”之稱,入市交易日逾萬金,“其間川流回環,煙火稠密。四方商旅云檣風帆相望至此,號為巨鎮”[18]。此鎮向以崇文重教、文化昌盛聞名,書院、義塾齊備。人文蔚起、科名相望、物產豐饒、商旅云集,這些應是計氏一族定居于此的重要因素。
誠如計東所言,計氏一族“自宋南渡后,子姓之仕宦為臺閣,散處江東西、浙東西數郡間,不可悉數”[19]。此支計氏仍世代多富且貴,或制舉或耕作,少數人從商。而據計東祖父曾為國學生、父為諸生這一信息可以推測,計家仍謹承祖上舉業為重的傳統,由計東祖父一輩三兄弟及后代的發展便可略見一斑。
計東祖父(? —1648)生平資料闕如,名諱未詳。據計東《濟南名宦祠中肅拜先從祖大參公木主感賦》和《從祖需亭先生七十壽序》可知,其祖父輩至少有兄弟三人:除計東祖父外,另外兩名兄弟一名元勛(1560—1633),一名大章(1603—1675,一說1605—1677)。據三人生卒年,加之計東以“叔祖”稱計大章推測,計東祖父較計大章年長,而另二人長幼未知。然三人并非同胞兄弟:計元勛服喪期滿后便于天啟五年出任濟南布政司右參政,可知其父計尚文[20]亡于天啟二年(1622)左右:“丁父艱,服闋,遷考功郎,升濟南道。”[21]而計大章為計東祖父從弟,其父于順治十六年(1659)前后去世。由這三支日后的發展看,遷入溪陽的計氏家族已日漸沒落,鮮有聞人,步入官場者更是不多。
三支相比,計元勛一支發展相對較好,得中進士,步入朝閣。計元勛,字冠五,號明葵,籍嘉善。嘉善雖屬浙江,然與吳江接壤,步行至盛澤不過半日路程。祖父南麟公(名諱未詳)對這個孫子抱有很大的期望,以“亢宗”期其能庇護宗族,光耀門楣。計元勛秉承家學,用心科舉,自幼博覽群書,“為文得周秦風格,詩擬晉魏,書法類鐘太傅一流”[22],然屢試不第,家道益落。最終在47歲時得中舉人,并連登科第,次年高中進士,就此走入官場。因欽慕名臣夏原吉、劉大夏起于下層任職鍛煉而成為國家柱石,遂拒就館試,除龍溪知縣。頗有善政,深得民望。父喪期滿后,便被拔擢,于天啟五年至六年(1625—1626)任濟南布政司右參政,“勝朝德陵丙丁間,我家大參攝方伯”[23],深受百姓愛戴。當時正值天啟年間,魏黨專權,朝局昏暗,忠臣名士都受到打擊和迫害。當時“六君子之獄”正起,其中的周朝瑞、袁化中、顧大章、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皆是計元勛同年進士,魏大中更是同鄉。計元勛當時任職的濟南,有小人為諂媚魏忠賢,紛紛爭立“尚公祠”。計元勛上級亦屬其中,召他探討建祠規制。眼見友人對抗閹黨殉節而死,計元勛深感“諸公骨碎且不辭,我今拂衣便歸去”[24],遂正色拒絕,因此得罪魏黨,被押解進京,革去官職,“民追隨至京師,幾數百人。后珰敗,旋復官”[25],于崇禎元年(1628)特被拔擢為總憲臬,然堅拒不就,晚年歸隱林泉,日杜門讀書,誦讀老莊以自娛,“耕我心田,留這些延年谷種,讓人頭地,省許多撲面風波”[26]。著有《拙圃集》,惜不得見。計元勛一生清廉剛正,不以科第晚中而急功近利,人品、學識足為計氏族人表率,去世后入鄉賢祠,濟南、龍溪等地亦為之建祠奉祀以感其德,后人以“一完節人”[27]許之。多年后,計東游食濟南,在名宦祠中肅拜這位從祖,以表追思。而計元勛的子女一輩材料稀少,僅知一名計可權[28],然從計東所贊“傳經獨信后人才,諸叔聲華果英絕”[29]看,亦是英華群倫,不墜家聲。至孫輩,則有嘉善“六計”:善[30]、能[31]、敬[32]、正、法、辨。兄弟六人秉承家學,親賢樂善,博有才名,然科場不順,六人中功名最高者也僅為諸生。善、能、敬三人詩詞猶盛,均屬柳洲詩派、柳洲詞派重要成員。《柳洲詩集》選錄計善、計能、計敬的詩若干首;《柳洲詞選》收計善詞8首,計能詞5首,計敬詞6首;《瑤華集》收計善詞2首,計能詞1首。計氏兄弟的才名給時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計氏昆仲才名擬于涼州三明、會稽三康。”[33]而這一印象的達成不僅得益于江南深厚的人文積淀,也與嘉善計氏一族的家族文化傳統密切相關。在科舉制藝之外,不忘兼顧詩文創作,正是一個個江南文化讀書世家一門數代、風雅相繼的關鍵所在。“故知家族文學之‘濡化’即家族文脈的承傳與影響,其指向是‘風雅之集,萃于一族’的境界。這是以家族的‘結構力量’形成家族文學圈——在不同世代層面將家族‘佳子弟’聯結、聚合成文學集群。這個集群一方面由于文學情趣與聲氣相通,可以使文學熱情和力量放大;另一方面為后代的成長設置了天然的文學環境,成為文學家的培育基地。正是在這個具有‘結構力量’的家族文學圈中,人們不但看到文化家族的文學創造力,還能夠看到新世代家族文學群體經過濡化的再生和成長。”[34]
這種“濡化”還體現在家族族長身上,一族之長對家族文脈的承傳起著重要作用,計東從祖計大章便是這樣一位。計大章的科場生涯并不順利,然他對科名亦不甚執著,這主要源于他淡泊的性格。計大章(1603—1675)[35],字需亭,號采臣,居盛澤鎮茅塔村琪字圩,與計東一家相去不遠,兩家關系較計元勛一支更為親厚,計東自幼便從計大章學。計大章自少年起便勤學不輟,敦勵志行,在諸生中甚有聲望,深受浙江學使黎元寬[36]的器重,“試得高等或第一”[37],惜后屢試不第。明亡后,便不求仕進,隱居設館,教授濂洛之學,以養父母,無愧“隱君子”之名。值得一提的是,計氏似乎有長壽基因,計大章父年八十余方以壽終,母親更是九十三高齡仍健在。而計大章享年73歲,計元勛則享年74歲,計東祖父未詳。相信以這種高壽來說,計大章若用心科舉,未嘗不會如計元勛一般以47歲之齡高中進士。但計大章志不在此,且肩負計氏族長之職,有責任“教宗族及里中少年,使成令器”[38]。成為一族之長,要經過嚴格的篩選,“擇其族長且賢者一人,主宗祀之規制”[39],且責任重大,規矩繁多,“凡月之吉,長、少皆會于祠。拜謁畢,齒坐。長且賢者命一賢子弟庭誦古訓。誦已,長且賢者繹其義諷導之,書會者于冊。再會,使互陳其所為,其有孝弟忠信者,使卑且幼旅拜之。有悖戾之行者,命遍拜群坐之尊者以愧之。書其事于冊,逾月而能改者,待之如初,否則擯不使坐;逾年而不改者,斥勿齒不得入于祠。其與于祠會無過慝者,疾相撫、患相拯、老弱相養、祭脯相召”[40]。自任族長以來,計大章便躬身力行,秉持“立教在寬”的原則,并未如宋濂所設宗法那般嚴苛,據計東所言,對家族子弟寬嚴相濟:“我家子弟之頑梗暴戾者,尚知畏族長就質曲直。我從祖矜其愚而教誨之,其孤且弱者憐撫之,俾卑幼者不得凌犯尊長,而強暴者不得橫噬孤幼,不可謂無德于宗族之人矣。”[41]從計東為叔父計臺所作行狀看,族長一職并不輕松,常有頑暴無德的族子尋釁滋事,“家釁起”“家釁復大作”“釁又作”“忽修釁者攘臂毆叔父如雨下,血涔涔階除前”[42]。每每此時,便需族長出面調停,主持公道,“東為請救于從祖需亭,翁得免”“從祖及東力救得脫”[43]。有時候,計大章也力不從心,不能解決族內紛爭,不得不訟于公堂“長跽力爭于邑令吳公立齋訟庭”[44]。無論如何,這些都是身為族長難以逃避的事務和職責。所幸,在計大章的帶領下,秉承其祖“廷元府君以來六七世,弗替之衣冠、詩書、稼穡,艱難勤儉之德澤”[45],計氏一族蔚然興起。計大章也由此深受族人的敬重、愛戴,在其七十壽辰之際,“宗族子弟畢賀,其素愛戴之而能文者,又各為詩及文以獻匯曰《家慶集》”[46]。除族人外,計大章還獲得了鄉里的敬重。為慶賀他的古稀之壽,恰值其“志趣同、年齒同、交游同”[47]的四位好友同登七十,里人紛紛撰文作詩相賀。此五人[48]經明行修,皆有隱操。在友人海鹽何商隱的主持下,遍請諸友撰寫詩文以賀。征集的詩文目前所知有:何商隱作《五老同壽引》、潘耒《五老同壽序》、張履祥《跋五老同壽卷》等。計大章一生高隱,“落落于世,年彌增,德彌劭”[49],篤信“勤儉、孝友、廉恥”六字,著書樂道,有《大學解》《中庸解》《玩易隨筆》《洗心齋語錄》、詩文六卷。計大章子孫未詳,從計東所云“視我從祖得晨夕率子及孫治魚菽進食九十余歲之母”[50],應是兒孫繞膝,安享天倫,當無饑餒之虞。
至計東祖父一支,家境仍尚殷實:“我祖既饒于資。”[51]而資產從何而來并未言明,然從計東所言“獨吾兄圣初以賈”[52]來看,并非靠經商所得。計家謹承祖上舉業為重的傳統,然祖父并未在科場有所建樹,天啟初,還曾在國子監觸忤魏忠賢黨人,具體原因不詳,但此舉使計氏幾遭不測,幸得晏清[53]力保方得以全:“天啟初,東先大父在成均觸忤魏忠賢黨人,中以家難幾不測,而時以縣令力為保全者,黃岡晏泰征吏部也。”[54]魏忠賢所部之珰黨,欲使計化“蒙家難,珰黨之大有力者壓先生,俾破我家。先生屹不動,我祖賴以全。”[55]計氏剛直清正的家風于此足可明見。可以說,計東祖父輩的三位兄弟面對家國多難,閹黨專權,都不約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絕不同流合污,誓與之抗爭。一家一氏的門風恰在此時得到展現,并激勵后世子孫效仿傳承。
到了計東父計名一輩,據現有資料看,至少有兄弟三人。計東伯父名諱不詳,次父計名,再次叔父計臺。雖然自己在科舉上未能有所成就,計東的祖父仍將希望寄托在三個兒子身上,但都收效甚微。長子是否獲得功名未知,然從其娶妻為唐宋派領袖茅坤的從孫女,以及后又納妾的種種行徑看,家境當不至于窮困。次子計名字青轔,生年不詳,明諸生,“性沉靜簡默,不妄交游,每談,士競引重”[56],積學有識。家道至此雖遜于祖上,當不至于窮困,尚有家塾可請先生至家教授計東等計氏子弟讀書:“憶三十年前,予就家塾于禾中。”[57]計名舉業艱難,年二十一仍困于童子試,幸得父友晏清賞識,方一路順暢拔至諸生:“先生奇先君文,拔置第一,再試再第一,邑人嘩,謂以資得之于先生也。既而先君郡、院兩試亦俱第一,邑人乃服。”[58]計名參加科舉,僅止于諸生,是主動放棄抑或屢試未第,尚不得而知,平素以教授為生:“父時時以館谷留江城中。”[59]第三子計臺(1624—1669),字文轅,取文昌、軒轅二星在臺星旁之意。后改名遠,為妾張氏所出,與侄計東同歲,亦僅止于諸生。
二 家學傳統:文化傳家,科第興族
計氏一族自始祖計然起便人文蔚起,代有官宦名士,早已形成了家族的“家法”抑或“學統”,成為家族得以世代延綿傳承的基石。目今難以考證計氏世代傳承的家學傳統究竟為何,但從歷代計氏子孫的表現看,以文化傳家、以科第興族是毋庸置疑的。為了家族能夠綿延不衰,讀書、應舉早已成了計氏子弟承繼文化讀書之家的積極踐行的目標。
計氏一族設有家塾,以供家族子弟讀書,似乎每個有資質的計氏成員都自覺地承擔起教授族中子弟讀書的責任。從計東的文集中常能見到“與東同受章句于我祖,年十余,學文于我父”[60]“從我先君受經”[61]“憶東童時,即從我從祖受知”[62]一類的記載,可知其從祖計大章、祖父以及父計名都身兼先生一職,在應舉、養家之余義務教授族中子弟。這種世代傳承下來的家族傳統早已形成了一種向心力,敦促族中子弟用心于讀書、科舉,振興家族,甚至終其一生都在為此而努力。計東與族中子侄便是在這種家族文化熏陶下,早早地便開始入學讀書,為將來的科舉考試做準備。叔父計臺,伯父計某的三個兒子:長子本[63]、次子秉[64]、三子采[65],計東等一眾計氏子弟年齡相仿,自幼便一同入家塾讀書,群從友愛又相互競爭。這種競爭多是良性的。子弟們在這樣的氛圍的熏染下都漸知詩書,頗通文雅,且科舉成績斐然。計本“性沉毅端重,長能屬文、知讀書”[66]。計臺“弱冠能屬文”“時時讀《易》,習五行星命家言,與人言禍福多奇中”[67]。“東與本、秉兩弟俱髫齔補諸生”[68],計本“年十七,補嘉興府學生”[69],計臺“既除服,即補諸生”[70]。當然,這種競爭也會產生負面影響。如計臺身為叔父輩,自幼與子侄一同受教讀書,眼見后輩都得獲功名,漸有聲望,身為長輩卻屢試不第的屈辱感讓他不能不自怨自傷,“弱冠,能屬文,應試屢不利,見東與本、秉兩弟俱髫齔補諸生,默然自傷,自此希復見諸侄矣”[71],逐漸形成了“懦弱不習世事”“悒郁侘傺終其身,不獲見其開口一笑”[72]的個性,加之屢受家釁滋擾,最終抑郁致疾以死,“病脾經年,醫者謂積郁所致,非藥石可療也。遂以明年八月十六日,卒年四十六”[73]。
令人欣慰的是,無論是否獲得功名,都并未影響彼此之間的關系,兄弟叔侄相親友善,這種情誼保持終生:“每歲時伏臘,或予遠歸,弟輩必來集,攜茗碗,促坐劇談,相慰勞為樂。”[74]“戊申夏,東從廣陵歸,攜鰣魚、櫻桃脯諸物,治具邀伯叔暨從祖、從弟輩飲酒談笑。”[75]這樣真摯友愛的情感使彼此早已心神相通,以至于能在對方臨去世前獲得心靈感應,趕回見最后一面。如,計東對叔父計臺的離世早有所感,“歿之前半月,東從座主宋中允公在嘉善,夢中賦詩有‘明月滿床多涕淚’之句,因固請于座主歸視叔病。叔曰:‘我當中秋后一夕死。’死時果月明如晝,東哭不能止”[76]。對計本亦然:“予亦出游,至武塘,忽心動思歸。夜半諫草見夢,曰:‘兄急歸,我行矣。’予至家六日而歿。”[77]而叔父、從弟亦對計東信任有加,將身家后世囑托于他。計臺將兒女的婚姻大事托于計東,計東亦將對叔父的感情延續投注到其子女身上,操持完喪葬事宜,還親為子侄操辦婚事:“叔娶王氏,生子男一人,蕃;女一人,俱未婚嫁,以屬東。東為蕃娶婦李氏,即我母從弟女;女嫁陳文莊公族子正心。”[78]計本則將后事一一托付于計東,并囑其為自己撰文立傳。計東不負所托,不僅親寫傳文,還遍請好友亦是當時的散文名家汪琬、姜宸英、魏禧為弟撰寫墓志銘:“其以后事屬予也,語最多,其末句曰:‘乞兄一篇文章,為身后計。’嗚呼!予文章足不朽弟乎?然哀其遺言,不敢辭,故于歿后四十九日,雪夜大風寒中,呵凍炙硯,為立傳,將以乞當世能文章家如汪鈍翁、姜西溟、魏叔子為志其墓,以不朽我弟。”[79]
明朝滅亡的劫難對計氏一族造成了重大的打擊,戰爭紛亂致使他們不得不四處避難、流離失所,家道亦日益敗落。當然,計氏家族的衰敗與族內子弟多次分家割產也大有關系。其實,對傳承數十世乃至百世的世族讀書之家來說,一朝一代的滅亡與家族榮辱興衰相較起來,并不是那么被重視。尤其晚明心學的出現,“國家”觀念已逐漸淡化,文人的責任不再限于治國平天下。誠如顧炎武所說:“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80]文人們更為在意的是“亡天下”與否。而面對朝代的更迭,如何能在劫難中保住家族、保護家人,才是他們更為關心和在意的。于是,計氏一族在入清后經歷了一段時間的休整,重新投入到了新一輪的科舉考試中來,計臺、計東、計本等計氏子弟都相繼應試清廷,試圖再次通過讀書應舉振興家族。對于他們來說,振興家族總是充滿期待和希望的。誠如計東所言,“努力振衰宗”[81]不僅是他的責任,也是每一位計氏子弟的義務。經過數年的努力,計東終于在順治十四年(1657)考中舉人,得以告慰先人。相信彼時的他一定是開懷欣慰的,或許,振興家族能在他身上得以實現。然而,他十年的應考生涯坎坷曲折,最終還是被奪去舉人身份,這不能不讓他感到灰心絕望,后半生十余年的時間里不得不另辟他徑,四處游食,依人做幕,希冀能得人重用而獲得高位,振興家族。令人欣慰的是,此際的子侄輩已漸成立,計東便將希望投注到他們身上。
自古以來,子嗣生育不絕,才能保證家族世代繁衍不息,古人歷來尤其重視子嗣,多子多孫、兒孫滿堂被視為福氣的象征。而計氏一族繁衍至計東一輩,亦是多賴子嗣傳承。計東伯父育有五子一女,叔父計臺則有一子一女。而父計名亦有一子一女[82],計東居長,以致他深以為憾,自感“生無同產”[83],在言語中時常流露出對同宗兄弟的羨慕之情:“諫草兄弟三人,齒相次,小時濟濟林立,予羨之。”[84]故在其成婚后,也如祖父、伯父一樣除發妻外還另娶一妾,有二子:長準,次默。一女嫁吳兆寬子吳計燾,計東所云“予臘月失一愛女”[85],不知即是此女抑或另有一女。然不幸的是,長子準十五歲因病早逝,次子默亦僅有一子元坊,可謂是門庭衰薄。無論如何,彼時的計東除自身努力振衰宗外,亦將希望放在愛子準、默和從子炳身上。
長子計準(1647—1662),字念祖。幼慧而能文章,好儒先之學。有“神童”之目,頗具乃父之風。計東對長子一直頗為愛惜,寄予厚望。順治十八年(1661),年僅十五的計準不負眾望補為諸生。計東自是喜不自禁,深慰門風振濟有人,讓他得以暫時忘記因奏銷案詿誤而失去功名所帶來的痛楚。然而,計準卻不幸在第二年冬殤于痘,“壬寅歲將盡,我喪賢長子”[86]。計東自是悲傷難禁,“起居寢食,則有纏綿憤惻之聲;歲時媵臘,則有涕泣憔悴不能忍之色”[87]。這種悔恨和悲傷一直伴隨著計東,抑郁終生,歲止五十二當與此有莫大關聯。在長子去世四年后,計東于寓所旁構思子亭,并以此為主題遍請名士大夫作文題詩以紀。
次子計默,字希深,號菉村。自幼濡染家學,在父親的教導下讀書應舉。自計名起便手書“蟄庵”二字賜予計東,以龍蛇之喻教導子孫。計默謹承父訓,用心科舉,惜終未有所成,僅通過納捐得附貢生,時人深以為憾:“吳江計氏,自改亭卓厲詞壇,詩文雖美而弗甚著哲嗣。”[88]父親去世,計默“不幸未壯而孤,日奔走四方,筆耕以養其祖母、母、夫人”[89]。然不忘詩書傳家之訓,“生平慘淡經營以自愜,可不悖先人論文之旨者”[90],詩文卓絕一時,為詩“風格高老,章法句法悉從杜,出其大旨。每飯不忘其親,不以交游易其寢膳之思,不以馳逐緩其晨昏之慕。發乎情,見乎詞,儼然《南郂》《百華》遺意”[91];為文則“閎深渾樸,結構縝密,位置停勻,辭簡潔而氣磅礴,真得曾神髓,而不徒形似者”[92],“指斥世俗文士模擬剽竊之習,至為峻厲,深中當時病痛。故其所為詩文,率自出機杼,不相因襲”[93]。尤其晚年著作“靜細古淡,有少陵晚年風概,而出入于長慶諸公,本唐人氣骨而兼宋元人雋永”[94]。計默“嘗游京師,執牛耳,踔踸于珠盤玉敦間,傳為盛事”[95],雖然才力不及其父,但識議或能與之一較高下。他對父計東也是推崇有加且頗為自豪的:“先子《改亭集》固汪、魏諸君子推為文豪,爭相傳寫者也。單行于世久矣,似無借巨公表章。”[96]許是受父影響過深的緣故,計默在科場不順的情形下,也如父親一樣選擇了四處游食為客,作為養親安身之道。對于這樣的選擇,他也遇到了和父親一樣的難題,有時連至親之人也不能理解,曾寄家書表達不滿:“家人書至,責余厭貧久客,且獨子,不應遠館。”[97]計默自是有苦難言,自辯“由來吾道安荼苦,豈有中年怨窶貧?彈鋏馮諼聊作客,登樓三餐且依人。深閨錯料狂夫意,歸判溪陽理釣綸”[98]。不僅家人有所不滿,也有友人不解他“曷為久游而不歸”[99]。實際上,他做出這樣的選擇一定是基于對父親的理解和支持,且綜合考量自身“既文弱,不能胼胝力作。又近士,無筆耕地,不能不越千里職記室,遙寄薪俸以供其親”[100]。所幸尚有友人對他抱以深切的理解,尤其從其詩文見出所流露的懷親自傷之思,“希深之客尤非得已。母老矣,無以為養也。以遠游為負米,以離憂為在側,篇中屢寫其所難言有傷心者”[101]。當然,也正得益于四處游走,計默所作文章得新城王士禛、長洲葉封推舉獎掖,得以名滿藝林,聲譽遍天下。
計默有一子元坊,字維嚴,諸生,博覽多聞,“幼稟庭訓,讀書務有用之學,不屑屑于一名一物,韻語亦然,諸體五古尤佳”[102]。作詩兼學唐宋,得力于韓愈、白居易、蘇軾和陸游而自成一家,“硁硁自好,詩有源流”[103],已臻古淡。著有《春山小草》。從子朱培,字傳一,諸生。好學,重交游,有名于時。嘗仿《韓詩外傳》體,著有《尚書外傳》《蓑笠亭詩鈔》等。可見,計氏一門之內的文化傳遞方向雖不盡相同,但大體不離詩文傳家的家學傳統,尤其父子、祖孫等直系親屬之間,彼此相互影響程度較深,從中更能見出家學的傳承與變化。計氏一族雖未能在科第上有所成就,以至漸次沒落,但子孫后代仍堅持詩文傳家,也可說是無愧先人、不辱家學了。
計氏后人也十分重視家學的傳承,留心于族人文學作品的搜集和整理,許多族人的作品得以刊行于世。目今可知計氏族長計大章七十之觴時,宗族子弟中能文擅詩者皆各為詩與文以賀,匯為《家慶集》,可見計氏人文之盛。計東《改亭詩集》得子計默積極奔走,得王廷揚出資刊刻,《改亭文集》則得友人宋犖資助。五十余年后,屢經蟫蠹侵蝕,多已散佚,又得族子計泰、從孫計瑸及仝侄計嘉禾之力,合為《改亭詩文集》流傳至今。計東詩文集版本情況略考如下。
《不共書》4卷:明崇禎十七年計氏枕戈草堂刻本,周永年序,清江標批點并跋,國家圖書館藏。
《甫里集》6卷:清康熙五年刻本,汪琬助刻,江西省圖書館、國家圖書館、日本大阪圖書館等藏,均缺第四卷。卷首有王崇簡書、汪琬序,集中有王士禛、王崇簡、汪琬、宋實穎、魏裔介、陳祚明、屈大均、徐作肅、姜宸英、劉體仁等名家評點。
《計甫草詩》1卷:清康熙福清魏氏枕江堂刻《皇清百名家詩》本,《叢書綜錄》、南京圖書館、日本人文圖書館藏。
《改亭文抄》1卷:清抄本,日本國立國念圖書館藏;清乾隆六十年刻《國朝二十四家文抄》本,《叢書綜錄》收。
《改亭文錄》3卷:道光十九年瑞州鳳儀書院刻《國朝文錄》本,《叢書綜錄》收;咸豐元年終南山館刻國朝文錄本,《叢書綜錄》收;光緒二十六年上海掃葉山房石印國朝文錄本,《叢書綜錄》收。
《改亭詩文集》(計東從孫計瑸據宋刻、王刻重校合刊為此本)具體包括:
《改亭文集》16卷:由江蘇巡撫宋犖出資刊刻、汪琬選輯《甫里集》《汝穎集》《竹林集》《中州集》諸集而成,清康熙三十二年刻,有宋犖、汪琬序,尤侗作傳,南京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北師大圖書館、南開圖書館、復旦圖書館等藏;清乾隆十三年吳江計氏讀書樂園重刻本,計東從孫計瑸刻,國家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藏;清刻本,中科院圖書館、江西省圖書館、廣東省圖書館藏。
《改亭詩集》6卷:初名《狂山吟》,其子計默編為《改亭詩集》6卷,分體編年,清熙四十七年王廷揚助刻,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南開大學圖書館,日本靜嘉堂文庫;清乾隆十三年吳江計氏讀書樂園重刻本,從孫計瑸重刻,上海圖書館、福建省圖書館、內蒙古自治區圖書館、湖南省圖書館、中科院圖書館,中科院文研所、歷史所,北京文物局、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南開大學圖書館、安徽師大圖書館、山西大學圖書館、臺灣“中研院史語所”等藏。(中科院藏本有鄧之誠跋)
《天尺樓紀年草》(一說《天尺樓紀年詩》)1卷:皆順治五年計東25歲居憂服闋時所作,吳□作序,版刻未詳。集有《擬五君詠》,黃裳謂“此集罕傳,計改亭集中未刻入”,惜今未見。
此外,有《狂山集》《廣陵集》《關塞集》等,未見著錄,存疑待考。《廣說鈴》一卷、《名家英華》、《讀莊日記》均被認為是計東著作,存疑待考。另詞作今不傳,參與評點《南溪詞》《蓉渡詞》《香嚴詞》《棠村詞》《春蕪詞》《錦瑟詞》等,其中《棠村詞》國家圖書館有藏,未見計東評點,故存疑。
此外,計氏其他后人如計默《菉村詩文集》稿多散佚,幸得道光朝之族裔計光忻搜輯編刻,為詩6卷、文6卷,于咸豐九年付刊,始有傳本行世:“甫草先生為一代偉人,其文章氣節固已彪炳于世。而菉村能傳家學,徒以奔走衣食槖筆遠游賣文養母,其至行更有過人者,乃生既無所遇,歿復遺稿零落,若非二田搜輯而付諸梓,人不且淪于灰燼,終至淹沒不彰乎?”[104]計光炘又自刻《守甓齋詩文集》等。而計大章、計元勛、計名、計元坊、計朱培等人的作品則以保管不力,惜未能流傳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