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走出思維桎梏的企盼

宋清員博士的大作《中國傳統(tǒng)政治話語的體系建構——以〈韓詩外傳〉為例》即將出版，欣然為序。

《韓詩外傳》是漢儒作品，研究者眾多，但是，以政治思想即政治文化視角切入做研究者，確為罕見。一般涉及漢儒思想，不外乎陸賈、賈誼、董仲舒，以及讖緯思潮、《淮南子》《白虎通》，等等，《韓詩外傳》則鮮有論及，作者的選擇不同尋常。其實，正如作者所見，這部著作在漢代初年的思想文化領域還是很有代表性的。概括而言，《韓詩外傳》的政治思想以承襲荀學為主調(diào)，政治思想大體延續(xù)著儒家的治國理念，作者對于漢代政治思想發(fā)展特點的梳理頗有力度，言之成理，可為同道參詳。

自漢以降，以儒家為主體的政治思想基本重復著前人的論斷，德主刑輔，禮制教化、仁政重民，君要任賢納諫，臣則忠君愛民，民應遵守禮法、安分守己做良民，如此等等。其間也有批判思想，如漢末王符、仲長統(tǒng)，晚唐五代的皮日休、譚峭，清代唐甄等，而且不乏尖銳之論。如五代譚峭譏諷君主為“盜”，唐甄直言“帝王皆賊”，但他們的認知沒能深入政治體制，也沒有反思君主政治的政治價值基底。直至明末清初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才有了對于君主政治體制自身的深刻反思，雖然在認識深度上也沒有邁過近代的門檻，卻最大限度地接近了近代文明。那么何以千百年來政治思想的認識上一以貫之？筆者以為與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思維定式有關。

這里說的“思維定式”指的是認識主體的認識邏輯過程和判斷標準是固定不變的，不論認識的對象或認識的具體條件具有什么樣的特點、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認識主體的思緒仍然沿順著固有的價值格局和一成不變的致思邏輯完成思維過程，形成認識結論。這種固定不變的刻板思維方式就構成了“思維定式”。

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思維定式有三個特點。

一是其認知的現(xiàn)世性。先秦諸子的時代，思想家們關注的是當下的社會與政治，對于外部世界的認識局限于天地之間。老子道家對宇宙萬物的源起有所感悟，體驗到自然法則的強大、不受人的制約，“周行而不殆”，但是其認知的邊界沒能溢出孔子的天。孔孟儒者的認知囿于天地，所謂“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學界稱之為“天地父子生成圖式”。打破這種認識的是宋代理學，他們認為天理先于天地萬物而存在，有學者謂之“哲學的突破”，不無道理。然而這并不能改進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現(xiàn)世性。統(tǒng)治者及其思想家、政論家的治國理念與智慧只能來自現(xiàn)世，從人的歷史中尋覓。

二是對與政治權力及政治體制的親和性。士人是儒家文化的載體，他們稟受先師的教誨“學而優(yōu)則仕”，把讀書做官、介入體制作為其生涯規(guī)劃的首選。其中最正面的形象當屬史傳具載的清官良吏，他們試想踐行“內(nèi)圣外王”，輔佐明君治平天下、造福于民，這是需要介入體制才能成行的。因而千百年來，鮮有真叛逆，多是補臺人。士人“憂國憂民”情懷被后世稱頌不已，其中內(nèi)含的則是介入體制的渴望和對于君主政治的擁戴。傳統(tǒng)政治思想與君主政治的親和性直可視為與生俱來，前輩的政治經(jīng)驗與思想成為后人治國理政取之不盡的源泉。無怪乎孔孟先師的仁政、重民之論傳續(xù)久遠。

三是對于人的價值、人的生命意義認知。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理性程度是空前的，僅從人的自我認識來看，先秦諸子就有了明確的認知與討論。“天地之性人為貴”彰顯了人的主體性，其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則歸結為“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是“內(nèi)圣外王”的解讀，更是人生價值、人的生命意義的體現(xiàn)。“三不朽”是理論層面的表述，在實際社會政治生活中，則表現(xiàn)為讀書做官、光宗耀祖，世俗生活的名與利成為人們生涯規(guī)劃的最佳展現(xiàn)。

在這樣的思維定式的覆蓋下，政治認知圍繞著世俗社會鋪開，人們的理想——精神世界也難以走出天地之間。歷史知識和歷史經(jīng)驗便是全部知識來源，先秦諸子成為治國思想與政治智慧的根。當然，這不是說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沒有創(chuàng)新。事實上，就歷史進程看，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主題，漢唐經(jīng)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每一種學術思潮的興起，也都內(nèi)含著相應的學術創(chuàng)新。但是，在基本政治價值體系、政治理念和治國方略方面，卻是千百年來一以貫之，形成刻板思維，即便睿智如李贄、黃宗羲者，也難以走出君主政治、德主刑輔和德治重民、仁政教化的圍欄。

政治思想的根本屬性是其實踐性，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現(xiàn)世性特點強化了這一點。本體論思維關注宇宙與社會的根本法則和價值準則，能夠引領思考者超越世俗與當下，生成前瞻性和超越性認知。人類社會的創(chuàng)新知識和新思維，正是以此為根基而產(chǎn)生的。傳統(tǒng)政治思想中不乏政治哲學理念，但本體思維先天不足，以致傳統(tǒng)政治思想陷溺于現(xiàn)世政治生態(tài)，輾轉而行。換言之，現(xiàn)實性思維特點遵照君主政治的需求整理治國思路和政策，實是政治體制即君主政治利益和價值觀覆蓋學理，桎梏思想，致使政治思想在不斷重復前人的話語中走向僵化和沒落。

本書作者梳理了《韓詩外傳》的政治思想特點，特別勾畫了“天人合一思維模式”，令讀者進一步解讀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思維特點頗有裨益。這部著述不僅填補了漢代政治思想的薄弱空缺處，而且有助于洞悉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真質(zhì)，對于深入領悟傳統(tǒng)文化的“中國特色”和“中國話語”或有助益焉。

是為序。

葛荃

2023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