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固本安邊:清代云貴地區的災荒賑濟研究
- 聶選華
- 12726字
- 2025-04-28 20:06:44
第一節 清代云貴地區災荒發生的自然因素
人類對地理環境變化、氣候變遷和生態環境改變與災害發生頻次的耦合關系并不陌生,無論是全球性的氣候變遷,還是區域性的天氣變化,抑或是地理環境和生態環境的急劇演變,都無疑增加了極端天氣和自然災害的發生頻率及嚴重程度。清代是中國歷史上的“災害群發期”,在自然因素的驅動下,云貴地區各類自然災害的發生頻次都顯著增加,并使云南和貴州兩省各府廳州縣不斷處于應對系統性災害風險的挑戰之中。
一 自然地理環境的變化
自然界本身是相互制約、相互聯系的整體,并不斷處于運動和變化發展的狀態。自然地理環境是由地貌、氣候、水文、土壤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動物、植物、細菌等各自然要素組成的復雜物質體系,在自然綜合體中,各自然要素時常處于矛盾與斗爭、變化和發展之中[1]。自然地理環境兼具整體性和差異性兩大基本特征。區域地表構成自然地理環境的大氣、水、巖石、地貌、生物和土壤等諸要素,通過大氣循環、水循環、生物循環和地質循環等物質運動和能量交換,使自然地理環境內部彼此之間發生著密切的相互作用和互動交流,由此產生影響周遭環境演變的新功能,進而使自然地理環境統一的演化進程向縱深發展,并在不同的時間節點和空間范圍內塑造和影響著人類社會的活動界面和歷史進程。
自然地理環境是地球能量的交錯地帶,即巖石圈、水圈、土壤圈、大氣圈和生物圈在地球表層相互作用的特定區域。自然地理環境具有三個顯著特點:一是來自地球內部的內能和主要來自太陽的外部能量于此相互作用;二是它具有構成人類活動舞臺和基地的三大條件,即常溫常壓的物理條件、適當的化學條件和繁茂的生物條件;三是這一環境與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密切相關,并直接影響著人類的生存方式與生活態度。由于地理環境的差異性存在,地表物質及形態亦千差萬別,在地理、地質形態發生驟變之際,自然界的生態環境就會相應地發生不同類型和程度之改變和變遷,并且主要以干旱、洪澇、地震、泥石流、滑坡等各類災害的發生為物質和能量轉換方式,直接作用于人類社會發展進程,同時亦深刻地改變著人類社會的文明步伐。鄒逸麟認為,所謂災害,即自然界的變異對人類社會造成不可承受的損失。自然界各種較大程度的變異,都會直接影響到人類的社會生活,自然災害的社會屬性既決定于源自其原動力的自然界,同時還取決于其承受體的人類社會[2]。
云南和貴州兩省在地理上同屬于一個單元,通常稱為云貴高原[3]。云貴高原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呈階梯式的下降狀分布,以烏蒙山為界,可將整個云貴高原劃分為西部的云南高原和東部的貴州高原。“就自然地理而言,云貴高原不是簡單的統一高原地貌,而是山地、低丘、寬谷、淺盆相間,河流、湖泊密布,呈現極為復雜多樣的地理景觀;就人文地理而言,漢唐以來,是多種族別所謂‘西南夷’的少數民族所居地。”[4]云貴高原地質復雜多樣,地理環境迥然有別,山間盆地、河谷階地、巖溶地貌等地形地貌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呈現出明顯差異,對云貴地區自然地理環境的變化產生重要影響,并不同程度地表現為地理環境的突變,繼而以單一災害現象或災害鏈的形式表現出來。“地理環境中自然災異的群發性與集中突發性形成了地理環境的突變。災異在人類歷史的近幾千年來,有時出現較少,這時地理環境相對地趨于均衡的漸變時期;有時出現的多而集中,對地理環境產生了急劇而明顯的影響,是相對的突變時期。所以,地理環境的‘突變’是通過自然災群的突發性和群發性來實現。”[5]清代云貴地區各類自然災害頻發,災害種類多樣,致災因子復雜,災害造成的損失較大。
水災和旱災是清代云貴地區的兩大主要災害類型。“我國歷史上的水災,主要有雨水型災害和江河洪水災害兩大類。雨水型災害是指由長時間大雨(史書一般稱“霪雨”)或短期內暴雨、驟雨所形成的水潦災害;江河洪水災害是指江河決口、滿溢所導致的洪澇災害。就致災因子而言,兩者都沒有必然的分界線,都是水多而為患。”[6]云南和貴州分別地處云貴高原的核心地帶,地形以山地為主,當雨水型和江河型災害同時發生,往往容易造成田畝被淹、秋成無望、城垣坍塌、房屋倒塌、河堤潰決以及人口傷斃等嚴重災情,這與云貴地區的地理環境整體性和異質性不無關系。據《云南天氣災害史料》統計,清代268年中,云南共出現大型洪澇災害17次[7],分別為康熙十年(1671)、康熙三十年(1691)、康熙三十三年(1694)、康熙四十六年(1707)、康熙五十二年(1713)、乾隆四十年(1775)、道光三年(1823)、道光十三年(1833)、道光十九年(1839)、咸豐二年(1852)、咸豐七年(1857)、同治十年(1871)、同治十一年(1872)、光緒三年(1877)、光緒十八年(1892)、光緒十九年(1893)、光緒三十一年(1905),從整體上看,清代云南發生洪澇災害的頻次較高,且清中后期洪災發生的頻率高于前期。貴州省境內喀斯特地貌發育非常典型,對水旱災害的響應尤其敏感,因地理環境和區域氣候的潛在影響,清代貴州水旱災害呈現出交錯分布的特點。民國時期的經濟學博士張肖梅認為,貴州“惟以全境多山,河流稀少;倘晴雨不調,易成亢旱之災。如久雨而山洪暴發,則田禾又有被沖沒之虞。因水利未興,故水旱頻乘。此實為黔省農業上最重大之問題也”[8]。
自然災害的發生有突然爆發和緩慢積累形成兩種主要表現形式,前者表現為地震、臺風、火山等,后者表現為干旱、沙漠化、水土流失、石漠化等。清代云貴地區各類自然災害的發生,皆與自然災害本身所處的地理環境系統密切相關,自然災害的致災機理較大程度上反映了地理環境在整體變遷過程中所遵循的能量守恒、能量轉化傳遞以及能量再分配定律,并在不同的時間序列上以災害鏈的形式作用于人類社會。在各類自然災害發生期間,通常會相繼誘發一系列次生災害或衍生災害。1987年,地震學家郭增建首次提出災害鏈的理論概念,即“災害鏈就是一系列災害相繼發生的現象,但還有出現某種災害后使另一種災害不再發生的情況,這也是一種鏈”[9]。文傳甲對災害鏈作出定義:“一種災害啟動另一種災害的現象”,即前一種災害為啟動災環,后一事件為被動災環,災害鏈更突出強調事件發生之間的關聯性[10]。史培軍認為:“災害鏈是因一種災害發生而引起的一系列災害發生的現象,是某一種原發災害發生后引起一系列次生災害,進而形成一個復雜的災情傳遞與放大過程。”[11]門可佩、高建國強調,“重大自然災害一經發生,極易借助自然生態系統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關系,產生連鎖效應,由一種災害引發出一系列災害,從一個地域空間擴散到另一個更廣闊的地域空間,這種呈鏈式有序結構的大災傳承效應稱為災害鏈”[12]。
災害鏈是自然界重大自然災害發生后引起的系列并發災害,對自然環境和人類社會產生嚴重的制約和影響。地震災害有直接災害和次生災害兩種。地震直接災害是地震的原生現象,如地震斷層錯動,以及地震波引起地面振動,并造成地表的破壞、建筑物與構筑物的損毀以及誘發山體滑坡、泥石流等等;地震次生災害是地震直接災害發生后,破壞自然界原有的平衡狀態或穩定形態,進而衍生出的災害,主要有火災、水災和瘟疫等。地震災害是云貴兩省較為常見的地質災害之一。清代云貴地區發生的地震災害波及范圍廣,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次生災害即可視為地震災害鏈之下,云貴地區的自然生態系統在地理環境遽變期間作用于人類生存系統的連鎖效應。云南和貴州位于亞歐板塊、印度板塊與太平洋板塊交界處,地殼活躍,板塊運動頻繁,是地震災害頻發的重要原因。根據中國科學院地震工作委員會統計,自元朝至大元年(1308)迄至1937年,貴州省共發生地震災害101次,而清代268年間共發生地震災害59次,其中以嘉慶二十四年(1819)貴陽地震的破壞性最為嚴重,受地震影響府廳州縣達13處。云南是中國地震災害記錄最多的省份,始于西漢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迄于1954年,1980年間云南發生地震652次,而清代凡地震294次,其中康熙二十七年(1688)鶴慶、劍川地震,乾隆二十年(1755)易門、石屏地震,道光十三年(1833)嵩明地震,皆是損害較大的破壞性地震[13]。清代云貴地區地震災害發生后,均不同程度地造成各府州縣人畜傷亡和財產損失,并破壞了自然環境以及社會原有的平衡狀態,尤其是因地震造成的山體滑坡、泥石流等次生災害,使自然災害與區域經濟鏈之間的耦合關系漸趨加深,在地理環境的整體變遷下,地震災害對區域社會經濟的擾動和損害,整體上反映了地理環境整體性變遷的不可抗性和生態環境的脆弱性,區域災害風險的低抵抗力和低恢復能力使云貴地區的災后重建面臨更加復雜的困境。
二 氣候變遷加劇災害風險
氣候變化是指長時期內氣候狀態的變化,通常以不同時期的溫度和降水等氣候要素的統計量的差異來反映,而氣候變化的時間長度從最長的幾十億年至最短的年際變化。“氣候變化不僅在時間尺度上有長有短,而且在地理空間上還具有不同的尺度特征。一般而言,氣候變化的空間尺度由小到大依次為局地氣候、區域性氣候、半球或全球性氣候。”[14]歷史時期氣候變化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影響兼具動態性、復雜性和不平衡性等特征。由于人們對自然缺乏更為全面性和系統性的認知,而習慣于依靠觀測天象來探索大自然,在氣候風云巨變之際,人們尚缺乏及時性的氣象科學預測和研究,當氣候環境發生驟變時,人們只能被動地扮演著祈災和救災的角色。“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氣候改變了人世間許多重大事件的進程,而在氣候的背后,又隱藏著各種天文因素。在人類對宇宙的探索中,地球氣候學正在幫助天文學家認識其他行星的神秘環境。氣候可以改變人類的歷史,而地球氣候只是宇宙萬象中的滄海一粟。”[15]中國歷史時期的氣候變化既有冷暖波動,又有干濕波動,氣候變化整體上存在明顯的地域性差異。
氣候冷暖及其影響又具有同步性,即“在一定的時期和一定的地區,氣候應具有同一個性質,如果與另一個時期我們認為是基準的氣候比較,要么是偏暖要么是偏冷,不能兩者同時存在。因此,從氣候冷暖的影響跡象來說,各種記載反映的現象應該是同步的”[16]。“自然界及其異常現象,既對人類的影響至深且巨,勢必牽涉到生態環境與人文的互動,以及人文對自然界挑戰的反應和消耗自然資源的后果。”[17]在諸多致災因素中,氣候的季節變化和年際變化對災害種類及其發生頻次具有直接影響。氣候變化在加劇農業人口貧困的同時,亦增加了災害風險社會治理的難度。
長時段和短時段尺度下的氣候變化及其驅動,是導致清代云貴地區環境變遷和自然災害發生的重要自然因素。歷史氣候變遷的研究,是開展災害史研究不可規避的一個重要領域,氣候的冷暖變化在較大程度上影響著人類的活動和歷史文明的進程。20世紀70年代,竺可楨先生在氣候研究中將中國近五千年的氣候變遷劃分為“考古時期(約公元前3000—公元前1100年)、物候時期(公元前1100—公元1400年)、方志時期(公元1400—1900年)和儀器觀測時期”四個階段,并以異常嚴冬作為判斷氣候的標準,進而指出15至19世紀之間全國冬季相對寒冷,尤其是17世紀我國進入最為寒冷的時期[18]。氣候的寒溫與冷暖可以根據海拔較高之山頂上的雪線高低來判定。氣候偏冷,雪線就會降低,反之則雪線升高。北京大學于希賢教授參照各時期的物候概況,通過整理記錄蒼山積雪的相關文獻資料,分析并認為大理地區在唐代氣候比較暖和,南宋和元代氣候寒冷,元末明初稍微轉暖,明代中后期一直寒冷,清代前期氣候寒冷,中期冷暖交替,后期氣候回暖。他指出,蒼山雪所反映的氣候變遷,冷暖變化的幅度,比中國北方的變化幅度較大[19]。云南和貴州兩省地處低緯度、高海拔地區,地理位置特殊,地形地貌復雜,在歷史氣候變遷的大背景下,除云南西北部、東北部以及最南部地區的局部氣候與全省存在較大差異外,其余大部分地區的歷史氣候及其變遷總體上與大理地區一致。學界對貴州地區近500年氣候干濕狀況的研究表明,“無論500年和近百年旱澇序列都存在多個尺度的較規則準周期振蕩,其他時間尺度的周期變化則具有很強的局部特征。……貴州500年和近百年氣候趨勢變化表現出多個時間尺度的相對干濕交替和突變特征。500年旱澇有2個比較明顯的全域性周期變化,一個是8年代尺度的周期性最為明顯,另一個是24年代尺度;另外在局部變化時段,即1800年以后,3年代尺度的周期性特征也較明顯。近百年旱澇有2個比較明顯的全域性周期變化,10年尺度的周期性最為明顯且能量最強;與500年旱澇變化3年代尺度周期性相對應,另一個是32年尺度的周期”[20]。
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都處在不斷發展和變化過程之中,亦都處于由低級到高級、由簡單到復雜的運動過程和反饋與調適狀態。自然界是人類的母親,自然界的日月星辰、山川河岳、風雨雷電以及動物、植物、微生物等共同構成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人們與周遭的生態環境共同處于一個生態利益共同體和生態命運共同體。資源、環境與人類發展的關系實質上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自然的同一性在現實維度上是動態的平衡關系,而人與自然界的平衡主要表現在人類對自然環境的適應和對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以及人類與其他生物系統的協調發展和互動交流層面。
自然界的運動變化,尤其是頻繁發生的各種災害對人類生活和生存構成了嚴重的威脅,毫無疑問會給人類社會帶來災難,甚至是意想不到的苦果。竺可楨先生根據考古實物證據和自然物候的記載,首次建立起過去5000年中國溫度變化的曲線,系統地描繪了中國歷史時期冷暖變化的整體輪廓以及中國氣候變遷的基本規律,表現在五千年來溫度變化上,從元大德四年(1300)至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為明清嚴寒期,即“第四個寒冷期”。清代中國歷史氣候的整體性或局部性的變化和云貴兩省區域性氣候的急劇變化,成為驅動云貴地區不同級別的自然災害發生的主要因素,進而使各類災害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維度上呈現出一定程度的連續性和相關性。
云南和貴州作為一個特殊的地理區域,處于東亞季風與印度季風的過渡地帶,兩大季風氣候的交錯作用對云貴區域氣候變遷和社會演變有著重要的影響。“社會總是建構在一定的環境條件之上,氣候則是最重要的環境條件之一。”[21]清代云貴地區各類自然災害迭次發生,且危害程度不斷加深,并促使區域性生態環境發生重大突變,日趨嚴重的自然災害即是明清嚴寒期氣候變化驅動最為顯著的標志。研究認為,“在中國最近的500年中,從順治七年(1650)到康熙三十九年(1700)之間是最寒冷的時期”[22]。清代中國氣候處于小冰期內,氣候階段性的冷暖波動較大,諸如水旱災害等極端氣象災害發生頻次較高,并且集中于17世紀后半葉的清初期和19世紀的晚清這兩個寒冷時段[23]。研究表明,清代(1645—1911)氣候總體濕潤,但年代波動極為顯著,康熙五十九年(1720)、乾隆五十年(1785)、嘉慶十五年(1810)、光緒三年(1877)前后出現了持續性干旱[24]。這在地方志記載中可以找尋答案,康熙五十九年(1720)四月至七月,富民縣無雨,“蹚川水涸”[25]。乾隆五十年(1785)八月,祿勸縣“旱”[26]。嘉慶二十年(1815)至二十二年(1817),云南發生大面積干旱并導致饑荒,在當時設立的87個府、廳、州、縣等行政區中,災情在1816年達到峰值的記錄有28個,1817年有災害記錄的則達29個[27],楊煜達認為,造成這次大饑荒的夏季低溫使農作物普遍減產,主要原因在于1815年印度尼西亞坦博拉火山噴發造成這一全球性的氣候事件[28]。清代全球氣溫降低和氣候變冷時期的異常波動,是造成干旱災害頻發的重要驅動因素[29]。從相關文獻記載和研究成果來看,幾乎所有清代云貴地區歷次水旱災害的發生,皆與全球性氣候系統冷暖變化和區域性氣候變遷息息相關,氣候變化的敏感性和復雜性所帶來的自然災害及其造成的后果遠遠超過人類社會的應對能力。
到清朝末期,在中國整體社會環境歷經“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同時,自然生態環境也不斷發生著重大變遷,各類自然災害日趨頻發。當代中國從事災害學研究的自然科學工作者將其稱為“清末自然災害群發期”或“清末宇宙期”,并與歷史上另外三個重大災害群發期即夏禹宇宙期(約四千年前)、兩漢宇宙期(前206—公元200)、明清宇宙期(1500—1700)相提并論[30]。1963年,北京大學地質學家王嘉蔭教授以1世紀為時段,對隕石、流隕、雨土、地震等自然災異進行頻次統計發現,隕石墜落次數和隕石雨出現的次數在16世紀出現峰值;在15至19世紀期間,雨土發生的次數于17世紀出現峰值。17至18世紀期間地震災害發生的頻次最多[31]。王嘉蔭長時段視角的研究,逐步證明了“清末自然災害群發期”的存在,并為一批利用類型豐富多樣的自然災害史料進行相關研究的學者所接受。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研究員陳家其先生的研究,以不同分辨率建立了近二千年和近五百年中國重大氣象災害頻率分布曲線。他認為,“近二千年我國重大氣象災害頻率分布,在11世紀前處于低發時期,11—12世紀災害迅速增加,以后通過兩峰兩谷于19世紀進入災害群發時期。近五百年,17世紀和19世紀中葉后為兩個災害群發時期”[32]。“清末自然災害群發期”或“清末宇宙期”概念的提出,促進了中國自然災害史的研究不斷向縱深發展,使歷史時期自然災害發生的成因機制以及自然災害發生、發展的基本規律得到不斷揭示,同時也促進了國內外災害史研究領域的廣泛合作與交流[33]。清代中后期,云貴地區自然災害頻仍,毫無例外亦是“清末自然災害群發期”或“清末宇宙期”云貴兩省區域氣候變化及其由此引發生態危機和環境驟變的重要體現。
氣候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關系甚為密切復雜。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表明,當某地的氣候出現平常不易發生的“異常”現象,或者當某地氣候嚴重偏離其平均狀態時,即意味著發生“極端氣候”。干旱、洪澇、大雪和低溫冷害等都是短時段尺度下極端氣候影響下發生的自然災害,由此進而引發一系列極端氣候事件,并最終形成極端事件群,這也是自然災害的群發性表征。“極端事件群可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連續發生,它們對經濟的影響可能大于短期波動或較弱的長期變化的影響。”[34]復旦大學楊煜達教授系統搜集和整理檔案、方志和文集中留存的史料,通過對其中的天氣資料進行系統偏差的檢驗和糾偏方法的探索,重建云南地區較高分辨率的氣候序列和極端天氣事件,通過對光緒三十一年(1905)至三十三年(1907)間導致云南嚴重饑荒的連續性旱澇災害的天氣成因進行具體分析,他指出,“1905年和1907年的先旱后澇都有 El-Nino 事件的背景,而1906年的大旱則可能是東亞季風環流的異常所造成”[35]。
三 生態環境變遷的負面效應
清代云貴地區的環境變遷是自然演變過程和人類活動歷史過程交互作用的結果。人與自然同處于一個利益共同體、生態與社會同置于一個命運共同體,生態環境及其演變為人類歷史發展提供廣闊的舞臺,同時也在自然災害的發生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云南和貴州所處的云貴高原地理地貌特殊,自然景觀獨特,生態環境脆弱。歷史時期以來,各朝代不同規模的移民不斷進入云貴地區,因人口增加和人類活動而引發的云貴兩省區域性環境變遷如影隨形,且由環境變化誘發的自然災害產生的負面影響,無時無刻都在制約和改變著云貴地區民眾的生產生活秩序。
人類活動所引發的環境效應及其誘發的生態環境變遷,主要體現為人類在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的過程中,對自然—社會—經濟復合生態系統的掠奪和干擾,最終導致該區域生態環境在不同時間和空間維度上產生累積式的環境效應[36]。明朝統治者通過經略貴州強化和實現對云南的有效管控和治理,在貴州戰略要地和交通干道廣設衛所及推行軍事移民,為推動貴州從化外向化內轉變奠定了基礎。文獻記載:“自元世祖至今百有余年,屢經兵燹,圖籍不存,兵數無從稽考,但當以今之要害,量以設衛以守。”[37]明代在今天的云貴兩省地方普設衛所,通過增派駐軍的形式進一步加強對云貴高原的統治,即自洪武四年(1371)年始設貴州衛和永寧衛伊始,明王朝先后設置過30個衛和2個直隸千戶所[38]統管今貴州地區。至明天啟年間,云南都司實際統領衛和守御所達37個[39]。但無論是貴州還是云南,衛所的設置仍舊主要分布于交通要道沿線,屯戍士兵且耕且戰。因衛所建制和屯戍而頻繁遷移至云貴地區的軍事移民甚眾,漢族移民源源不斷移徙貴州后,中原的生產工具、先進的生產技術以及農作物品種被源源不斷地引入和推廣到云貴兩省廣大的山區半山區,從而使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地區的荒蕪地帶得到開發。尤其是漢族移民進入云貴地區后開展的相對規模的農業墾殖和礦產開采,使云南和貴州兩省的人口在規模上和結構上的變化表現得更趨紛繁復雜。移民進入滇黔并對云貴地區生態環境產生了點、線、面等結構和層次上的整體性影響,使云貴兩省原先較為封閉的生態環境格局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
康熙朝平定“三藩之亂”后,清政府不斷強化對云貴地區的政治控制和社會治理,以達到穩定西南邊疆政局和清朝“大一統”的目的。雍正四年(1726),鄂爾泰任云貴總督,“著《實政四條》:一戒因循;一嚴朋比;一重彝情;一正風俗”[40],極力主張推行“改土歸流”,他通過在云貴地區派設流官和開墾田土,藉此保障龐大的軍隊糧食供給以及穩定邊防要地。盡管“改土歸流”過程中的開墾荒地、興修水利、丈量土地、額定賦稅等諸多措施促進了云貴地區社會經濟的發展,但也不同程度地加深了對云貴兩省山區半山區的開發進程,區域生態環境的脆弱性明顯加劇。雍正四年(1726)至雍正九年(1731)期間,鄂爾泰通過“改土歸流”治理西南地區,而此時貴州“苗疆”諸如黔東南的“生苗”[41]地區尚未被納入全國統治范圍,“黔省各屬邊界,多有生苗,不納糧賦,不受管轄,身不到城市,心不通王化,隨其自便,無所不為,由來已久”[42]。因此,鄂爾泰向雍正皇帝進言,并極力主張在黔東南地區貫徹武力開辟政策,以進一步將苗族聚居地區全部納入國家的統一管理范圍。雍正朝在古州、清江、臺拱、丹江、八寨、都江等地設置“新疆[43]六廳”[44](或稱“苗疆六廳”),在加強對西南邊疆管理的同時,不同程度地對苗族地區的傳統生活方式帶來擾動[45]。18世紀,云貴高原各地在軍屯、招墾、林業和礦產資源開發等活動的驅動下,“客民大量進入剛剛完成改土歸流的或其他地區,帶動新一輪的云貴人口與經濟增長,使得原生態經濟—社會環境發生巨大變革,成為文化移入的直接效應之一”[46],但不容忽視的是,因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在深度和廣度上的拓展、國家行政力量的直接性統治以及區域范圍內生齒的繁衍增多,從而使云貴地區封閉的生態環境實現從量變向質變的轉化,改土歸流帶來的整體性的環境變遷,其實質上是區域性環境災害發生和演變的重要歷史過程。
“災荒基本上是由于人和人的社會關系的失調而引起的人對于自然條件控制的失敗所招致的社會物質生活上的損害和破壞。”[47]自明清漢族移民進入和美洲高產作物引種到云貴兩省廣大山區和半山區之后,環境災害的致災因子更加復雜多變,自然災害的發生呈現出累積式和漸進式的特點。“玉米、馬鈴薯的種植不僅在云南農業種植史及農作物的地理分布面貌、地面覆蓋上引起了重大變革,并隨人口增長及墾殖向山區、半山區的推進,使云南生態環境發生了巨大變遷,農業基礎退化,水土流失加劇,成為山地生態變遷之厲階。”[48]人類在改造、利用自然環境的過程中,對環境施加的影響日益明顯,因為人類活動不僅能夠改變一定時空范圍內的地貌、水系、土壤、植被和氣候,而且還有可能干擾生態系統的物質和能量循環過程[49]。明代以前,貴州仍屬偏遠蠻荒之地,據文獻記載:“黔籍之人,不足以當中土一大郡,又漢夷錯居,而夷倍蓰焉。”[50]康熙三十二年(1693),時任貴州巡撫閻興邦記述:“古者六尺為步,三百步為里,廬井滿焉。黔則山高箐密,或一里綿二三里之遙,甚者亙百里無人居。地埆不可耕,土皆石,桑麻不生。入其境者,舉足悉蠶叢棧閣矣。”[51]事實上,明清政府為實現對云南的有效管轄,被稱為“化外之地”的貴州自然備受歷代朝廷的重視,招攬客民和進行大規模的屯田促進了貴州農業的開發。
玉米,“原稱玉蜀黍,各地俗名很多,如番麥、玉麥、玉黍、包谷、包蘆、棒子、珍珠米等等”[52]。15世紀末,玉米開始向世界范圍內傳播。約在明朝嘉靖年間(1522—1566),玉米開始傳入中國。至明末清初時期,云南和貴州的地方志文獻中已有關于玉米的記載。明朝嘉靖四十二年(1563)《大理府志》記載:“耒之屬五:大麥、小麥、玉麥、燕麥、禿麥”[53],是云南地方志中關于玉米最早的記載。清代是玉米在云南得到推廣種植的關鍵時期,“玉米在云南糧食作物大宗的地位”[54]得以確立。17世紀即清雍正、乾隆朝以后,云貴地區開始大規模推廣種植玉米。據乾隆《鎮雄州志》記載:“包谷,漢夷貧民率其婦子開墾荒山,廣種濟食,一名玉秫。”[55]道光十六年(1836),云貴總督伊里布等奏稱:“云南地方遼闊,深山密箐,未經開墾之區多,有湖南、湖北、四川、貴州窮民往搭寮棚居住,砍樹燒山,藝種包谷之類。此等流民于開化、廣南、普洱三府為最多。”[56]據文獻記載可知,乾隆朝以后,玉米已經成為當地貧民和外來移民的主要糧食,大量的入滇移民在山區屯墾,耕地的增加相應拓寬了玉米的種植面積。迄至道光年間,云南景東直隸廳“蒙樂山中多上古不死之木,大徑數尺,高六七丈不等,山夷不知愛惜,經年累月入山砍伐,侯其木質干燥,放火焚之,而于其地種包麥,一畝有數畝之收,十年八年后,土薄力微,又舍而棄之,另行砍伐,惜哉惜哉!”[57]民國《廣南縣志》記載:“在二三百年前,漢人之至廣南者甚稀。其時分布于四境者,附郭及西鄉多農人,南鄉多倮羅,北鄉多沙人。其人濱河而居,沿河墾為農田,山嶺間無水之地,盡棄之不顧。清康、雍以后,川、楚、粵、贛之漢人,來者漸多,其時濱河之區,已無插足余地。商則麇集于市場,農則散于山嶺間,懇新地以自殖。伐木開徑,漸成村落。……漢人墾山為地,初只選擇肥沃之區。可久人口繁滋,由沃以及于瘠。入山愈深,開辟越廣。山間略為平坦之地,可以引水灌田者,則墾之為田,隨山屈曲,壟峻如梯,田小如瓦。迨至嘉道以降,黔省農民,大量移入,于時墾殖之地,數已漸增,所遺者只地瘠水枯之區,尚可容納多數人口。黔農無安身之所,分向于干瘠之山,辟草萊以立村落,斬荊棘以墾新地。”[58]因此需要認識到,移民進入云南和貴州后的過度墾山種植玉米,還造成了云南和貴州結構性貧困的長期存在。正如周瓊所言:“從云南山地生態發展史的角度看,高產作物對山區生態造成的影響是得不償失的。”[59]
自康雍乾三朝后,外來移民不斷涌入貴州,貴州人口激增,玉米亦相應在黔省得到廣泛引種,清朝中央政府的“盡地利”[60]政策導向促進流民對貴州“山頭地角”[61]等山區半山區地墾殖。據乾隆《普安州志》記載:“苞谷,苞而生如梁,雖山嶺可植,不滋水而生。”[62]截至乾隆七年(1742)年底,貴州省大定、都勻、思州、松桃、永豐、仁懷、桐梓、普安、甕安、荔波、玉屏、鎮遠、銅仁、凱里等府廳州縣,并清江左右各衛各陸續具報,或系民間自備工本,相度水源修筑堤堰,開墾成田,或系官為督勸,酌借資本,盡力墾種。貴州總督兼管巡撫張廣泗奏稱:“黔省生齒日繁,臣等廣勸耕織。本年共報墾水田七千五百五十五畝零,旱田九千六百三十八畝零。”[63]至咸豐年間,“苞谷,今全郡皆產。全郡多山,苞谷宜山,故種之者,較稻谷為多”[64]。由此可知,至清代中后期,玉米已成為黔西南全境普遍種植的糧食作物。“由于人口壓力,加上玉米廣泛的生物適應性與開墾山頭地角的制度相適應,所以在貴州的玉米種植獲得很大的發展。反過來,玉米種植也極大地促進了貴州人口的增長。”[65]需要指出的是,玉米等農作物的種植擾動了引入種植地區的土壤,使得土層變松,遭受雨水的沖刷后,廣大山區半山區的地表土壤極易流失,這是清代貴州洪澇發生后河道淤塞的一個主要原因。例如,據《桑梓術聞》記述:貴州甕安縣龍門坡地方“每大雨連日,則山徑之水爭赴于谷。山麓土既不固,則上之峭者皆下而為泥,日嚙月削,土去石出,谺然遂為山谷。……而山下田又苦于萊之患不寧,惟是凡聚廬而處托冢于原者,皆與山脈聯屬,崗阜之水既泄,慮無復有磅礴而郁積者,不謀修筑,將致凋耗之虞,而進而人莫能信也”[66]。貴州播州地方多墾土為田,望之如梯,田大半恃雨而耕。據《播州竹枝洞》載:“石角山腰土皮薄,三斤犁錧十斤鑺。年年山上生出田,不患水田患田腳。”[67]貴州省客民固多,而興義府尤其淵藪,賀長齡稱:“自嘉慶年間平定苗菲之后,地曠人稀,每有黔省下游及四川、湖廣客民攜眷來租墾荒山……山土瘠薄,墾種三二年后,雨水沖刷,倍形磽確,乃復遷徙他往。”[68]貴州都江廳“近廳以西懸崖絕壑,無路可通。……土薄而冷,間有開墾成田,每患雨水所沖,土坍石見,是以客民無所圖利,即苗民亦鮮蓋藏”[69]。道光《印江縣志》記載,貴州印江“小民為終歲之計,刊木墾山,種蕎、梁、蜀黍及芋,雨甚沙漂,歲恒無獲,且下壅田為大患”[70]。
由于清康雍乾時期云南土地開墾、礦山開采等活動日益激烈,使得區域的生態植被逐漸減少,地質結構小范圍內遭到破壞,生態系統結構失調。尤其是在云貴地區連續性降雨或是地震災害發生之際,洪水漲泛,山體滑坡,并攜帶大量泥沙,淤塞河床,浸沒田地,對農業生產和民眾生活造成嚴重的影響。“環境變異和自然災害已成為人們考察人類活動與自然界互動關系的一個界面,充當衡量生態系統穩定與質量狀況的一把重要標尺。”[71]雍正十年(1732),云貴總督高其卓奏準:“昭通兵米自外運入艱難,遣官招募農民一千戶到昭通開墾,每戶給田二十畝為業,按年收谷麥作價扣還工本,起科征米,以沖兵食。”[72]高其卓勸令漢族人口前往烏蒙土府地區墾荒,先盡熟水田給墾,熟水田分配完,再就生水田給墾,生水田又完,然后以旱田給墾,從而加快了昭通地區的土地開辟速度。雍正十三年(1735),清政府諭令“各直省勸令開墾荒地,以廣種作,以資食用,俾無曠土游民,原系良法美意,然必該督撫董率所屬官吏實力奉行,毫無粉飾,俾地方實有墾辟之田,民間受耕獲之利”[73]。乾隆七年(1742),諭準署云南總督張允隨:“嗣后民夷墾種田地,如系山頭地角、坡側旱壩,尚無砂石夾雜,在三畝以上者,俟墾有成效,照旱田例,十年之后,以下則升科。若系砂石磽角,不成片段及瘠薄已甚,不能灌溉者,俱長免升科。至水尾河濱尚可挑培成田在二畝以上者,照水田例,六年后,以下則升科。如零星地土,低洼處所,淹涸不常,難必有收者,仍長免升科。仍照該地方官給照開挖,以杜爭占。”[74]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云南“水陸可耕之地,俱經開墾無余”,同期,清政府則頒發諭令鼓勵開墾“山頭地角”“水尾河濱”之田土。清朝康熙、雍正、乾隆年間,云南省“普遍地恢復熟荒田,增墾新荒地,興修水利,方便灌溉,對于云南內地的農業生產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75]。明朝洪武年間就注重移民在云南的開荒與屯田,開墾的目的在于“耕除荒穢,變桑麻磽薄成膏腴”[76]。清康熙時期,云南巡撫王繼文呈《籌清屯荒減則貼墾疏》,稱:“今滇省田地,本屬磽薄,屯民尤困。追乎若以拋荒不墾之田補其重額難支之累,民荒田地一概極力勸墾,不但重額可以充實,新賦亦可稍增。”[77]從文獻記載可知,開荒拓殖的效益是可觀的。然而,非理性的墾荒種植使云貴地區山地的地表土壤變得疏松,每逢雨水裹挾,容易引發泥石流和致河道淤塞,甚至田廬被水淹沙埋。例如,云南石屏州城三十里之海東有排泄異龍湖水的河道,其沿岸兩山峻挾,曲折長流,建水瀘江一帶田畝咸資灌溉。“興緣水口河道箐山多坡,一經雨水,沙石下行,每遭阻塞,兩岸沙堤約長十里,若非位費人工,難保無虞。久雨山崩,巨石滾堵河中,更有回龍岔河沙淤尤甚,壅阻遏流,湖水泛漲,田廬受淹,村民散居,錢糧賠累,苦莫能訴。此屏郡之積患也。”[78]清代云貴地區因開墾山地和推廣種植造成了嚴重的山地滑坡和泥石流災害,良田變為貧瘠沙地,灌溉田畝的堰溝被沖塌。乾隆六年(1741),貴州平越府屬高坪司地方沿河被水,沖決田一百四十七畝有奇,“平越營打鐵關順河一帶地方水沙壅田三十八畝”[79],除地方官各自捐賑外,清政府飭有司動項加賑,并準予借給災民籽種。清代漢族移民不斷向云貴兩省廣大山區半山區進軍,進行礦產的開采和農業墾殖,相應地驅動生態環境變遷,持久存在的環境脆弱性在不同的時間節點促使云貴地區各類自然災害相繼發生,并加速了災荒發生的頻次和社會秩序的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