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守主義視域的中國文論
- 王守雪
- 5680字
- 2025-04-27 16:24:24
第五節 現代新儒家對近代文化保守主義的集成
現代新儒家活動的跨度很長,從廣義上來說,現在仍在活動之中。但為了論述的方便,論述的下限止于20世紀。就大致的脈絡來看,又可分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的第一代新儒家,50年代以后的港臺新儒家及大陸新國學。它們有一個大體的方向,前后有一定的師承關系,但是又有細處的差別,有相對的獨立意義。如果論及興起的學術淵源,則與東方文化派及學衡派關系較為密切。
一 梁漱溟:現代新儒家與東方文化派之間
“東方文化派”是新文化運動興起時對文化保守主義一個籠統的稱號,分野并不是很清晰,除一般認定的杜亞泉、錢智修、梁啟超、章士釗等人以外,也有人將梁漱溟、張君勱等人也看作“東方文化派”。然而,梁漱溟往往被認為是現代新儒家的開山人物,是第一代新儒家三大宗師之一;而張君勱在1958年,與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共同署名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常常被認為是港臺新儒家的標志性文獻,那么張君勱也應該是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們被當作“東方文化派”人物來講,本身就說明現代新儒家與東方文化派密切的學術關系。
梁漱溟之所以被當作東方文化派的人物,首先是因為東方文化派的文化思想與現代新儒家本多有重合之處;其次是他們本身對儒家思想的研究和體認還并不深入。就第一個方面來說,肯定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現代價值;反對科學萬能論;重視生命哲學,認為中國心性哲學與西方生命哲學是相通的,甚至通過生命哲學來闡發儒家文化的價值。就這些思想來說,東方文化派與現代新儒家大體上有一種共識。就第二個方面來說,主要顯示東方文化派與現代新儒家的差別。梁漱溟后來對自己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很不滿意,用他自己的話,就是對“孔家的哲學”認識不深,用西方生命哲學中強調“意欲”的生命來解釋儒家的心性,是根本的不對。后來他離開大學,到農村搞鄉村建設,向內真正領會到孔子卓絕的生命精神,向外真正認識到中國的道德人倫禮教乃是維系中國社會的根本,才真正具備了“一代儒宗”的思想學術品質。
反對科學萬能論,關注人的精神生命,本來是東方文化派與新文化運動的碰撞中涉及的重要論題,張君勱引發的科學與人生觀大討論,將這個問題的研究推向深入,推動了現代新儒家作為一個學派的產生。梁漱溟后來曾說,他這一生只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人生”的問題,一個是“中國”的問題,這正是現代新儒家學術與思想的兩翼。人生的問題從深處來說要解決人的生命價值問題,如何突破私心的狹隘,成就一個大寫的“人”;而“中國”的問題,則涉及中國政治理想和社會理想。綜合起來,這兩個問題就是儒家修己治人之學的“內圣外王”。
二 熊十力與湯用彤
熊十力是現代新儒家開山大師之一。從進入北京大學的時間來看,從在學術界嶄露頭角來看,從熊十力當初佩服梁漱溟并跟隨他從事鄉村教育活動來看,梁漱溟似乎皆先于熊十力。但熊十力早年參加辛亥革命,年齡比梁漱溟長8歲,入世既深,學力與悟性皆優。二人皆由佛轉儒,從轉變的軌跡來看,梁漱溟是在思想深處經過了一場內質的轉變,熊十力則只是理論方法的轉變——因為他自始至終對王夫之的學術有深刻的領會,談不上思想觀念的大“變”,佛學在他那里僅是理論方法與思想進路而已。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相比而言,早年的梁漱溟更接近于清末思想家末年的心態,直以皈依佛門為心愿,熊十力卻如康、梁前期在政治改革運動中的精神狀態,他對佛教未必真有信仰,而試圖在佛教中尋找文化救亡理論的建立。”[35]這樣來說,熊十力與梁漱溟對于現代新儒家開山的意義難分先后。
湯用彤是學衡派的重要代表人物,1922年,湯用彤從哈佛大學畢業回到國內,由梅光迪、吳宓的推薦進入東南大學,任哲學系教授,致力于《學衡》雜志的事業。此時熊十力也在南京,入南京支那內學院隨歐陽竟無鉆研佛學,據錢穆《師友雜憶》中記:“錫予在南京中大時,曾赴歐陽竟無之支那內學院聽佛學,十力、文通皆內學院同時聽講之友。”[36]湯用彤與熊十力皆鄂籍,只不過湯隨父在父仕宦處長大,諸親友仍在鄂,仍時時回家鄉居住,據湯一介推測,湯用彤與熊十力的結識應該在此時。[37]二人的結識具有重要的意義,可以見出兩個學派之間的聯絡。熊十力不通西文,對佛學也只是當作學問研究,并不是皈依佛教;湯用彤精通英文,對世界文化有深廣的了解,且精研佛教史,對中國文化儒道釋融會貫通。但湯用彤對熊十力非常佩服,說他對西方文化的研究比眾多留學生還要好;對于熊著《新唯識論》,他不見得很認同,但仍然很佩服。據錢穆記載:“自后錫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時時相聚。時十力方為《新唯識論》,駁其師歐陽竟無之說。文通不謂然,每見必加駁難。論佛學,錫予正在哲學系教中國佛教史,應最為專家,顧獨默不語。惟余時為十力、文通緩沖。又自佛學轉入宋明理學,文通、十力又必爭。又惟余為之作緩沖。”“除十力、錫予、文通與余四人,又有林宰平、梁漱溟時亦加入。”[38]這里可以約略看出現代新儒家這個學派形成早期的一些情況,這是一個大的學術共同體,細處的分歧也不少。在爭論的當場,湯用彤對熊著《新唯識論》不加評論,并不代表他不重視,更不是不了解,而是對二人意見以皆能容納、皆能理解的全能視角打開,是站在更高的層次上來看的。他曾經勸熊十力對《新唯識論》中的佛家名相加以解釋,作為閱讀此書的津梁,正是為了讓讀者能更好地讀懂這本書,了解熊十力獨特的思想系統。
熊十力《新唯識論》創建本體論,以陸王一系的心學為基礎,吸收了程朱理學的精神,融會儒釋,由釋家涵容道家,再與西方生命哲學打通,而歸本于《易》。以《易》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彰顯宇宙萬物的精神,同時彰顯本體的作用,這是個逐漸完善成形的過程。《新唯識論》經過幾次修訂,主要解決的問題有兩個,其一是融會各家成一體;其二是作用即本體,由作用而明本體。特別是第二點,以生生不息的宇宙人生作為本體的顯現,其理論方向直通人文主義思想,顯示出與學衡派共通的學術旨趣。特別是到了港臺新儒家這一代,將熊十力本體論打開,致力于儒家人文主義思想的解釋,以及中國人文學術的全方位建設,此文化學術工程,皆以熊十力本體論中包含的人文精神為起點。而這個起點,則與熊十力、湯用彤的學術交流有關系,與學衡派的文化理想有關系。湯一介說,關于熊十力先生思想之轉變,或是為用彤先生最早了解到,1930年1月17日《中央大學日刊》發表用彤先生演講詞提道:“熊十力先生著《新唯識論》,初稿眾生多元,到最近四稿,易為同源。”[39]湯用彤對熊十力《新唯識論》的修改是極為熟悉的,如果綜合他們留下的書信資料推測,他們對佛學的切磋,對文化問題的探討,是熊十力《新唯識論》修改過程中的重要緣助。
三 集合的學術共同體
20世紀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前期,是現代新儒家學術群體形成的重要時期。如果說熊十力、湯用彤在南京討論佛學只是醞釀期的話,那么后來在北京大學的聚會則是重要的形成發展期。據錢穆的記載,當時參加聚會的有熊十力、梁漱溟、湯用彤、蒙文通、林宰平、錢穆,如果嚴格來說,除梁、熊為現代新儒家沒有爭議外,其他或有爭議或不視為新儒家,但這個集合起來的學術共同體意義是重大的。當時在北京還活躍著另外兩個文化學術群體,一個是清華國學院的后期學衡派,一個是文學界的“京派”,因為各自學術文化的敏感點不同,但他們也有共同的傾向,所以學術人物之間有錯綜復雜的關系。現代新儒家致力于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解釋研究,特別是對儒家思想的價值有深刻的認同,對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有一定的集合性,但在人文精神、生命精神、宗教精神、社會政治關懷等方面,在不同的人物那里可能各有側重,所以顯出強大的內部張力。
抗日戰爭時期,現代新儒家的學術力量聚集于大后方,以西南聯大為中心,集合了馮友蘭、錢穆、吳宓、陳寅恪、湯用彤等大批學者;在重慶,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創辦書院,集中發揚中華文化教育的精神。在民族危亡面前,他們空前團結,民族文化精神成為抵抗侵略者的精神支柱,也成為他們學術研究共同的敏感點。這是現代新儒家又一次大聚會,縱然他們作為學派與“外界”的分野仍然不夠清晰,學術上內部的分歧仍然存在,但是,學術史上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他們真切地存在著。1949年以后,港臺新儒家主要以臺灣東海大學、香港新亞書院為基地,感于戰爭造成的國家分裂,中華文化花果飄零,不禁發憤用功,立志返本開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大陸的儒學家則牽于政治運動,傳統文化受到抑制;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大陸新儒家以及文化保守主義學術重新開展,各種相關的研究機構和民間團體紛紛成立,匯集成民族文化復興的強勁勢頭。
綜上所述,中國近代文化保守主義是從張之洞中體西用思想發端的,它的主要目標在于回應以康有為為代表的維新派的激進思想。在《勸學篇》中,張之洞將源于洋務派的思想系統化,提出了循序漸進的處理中西文化關系的具體策略和方法,在晚清新政運動中得到一定的實現,對中國社會變革產生深刻而久遠的影響。國粹派正是在中體西用派“保國、保教、保種”的大方向下的一種延伸,也是一種歧異。東方文化派、學衡派作為文化保守主義派別,回應的皆是新文化運動,將新文化運動激烈的反傳統當作一種激進思潮來回應,東方文化派與國粹派有關聯,而學衡派與中體西用派的關系更加緊密。現代新儒家本與東方文化派思想有一致性,由其致力于中國文化學術的深入研究,對儒家心性之學有一種特別的體認,成就了一種特殊的學術個性。同時,他們吸收學衡派人文主義思想,與眾多認同傳統文化價值的“國學”大師溝通交流,形成既核心鮮明又包容廣大的學術群體,成為近代中國文化保守主義的集合力量。
[1] 胡逢祥:《試論中國近代史上的文化保守主義》,《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一種是封建的文化保守主義,它不但主張在文化和意識形態上固守一切傳統,拒斥各種異端和外來文化因素的加入,還極力要求在政治上保持舊有的封建制度或其主體。……另一種是近代式的文化保守主義。他們雖然也對傳統懷有強烈的依戀感,并且十分強調文化變動的歷史延續性,始終傾向以傳統文化為根底或主體的近代文化建設進路,但卻并不因此盲目維護傳統社會體制。”
[2] 俞祖華、趙慧峰:《戊戌思潮:中國三大現代性思潮的共同源頭》,《學術月刊》2009年第11期。以上諸說見本文的引述及中心觀點。
[3] 龍潛:《百年中國保守主義考》,《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
[4] 《辜鴻銘文集》上卷,黃興濤等編譯,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273頁。
[5] 馮桂芬:《校邠廬抗議·采西學議》,鄭大華點校:《采西學議:馮桂芬 馬建忠集》,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4頁。
[6] 辜鴻銘《中國牛津運動故事》:“投身運動的學者們缺乏生機勃勃富有活力的思想,也沒有真正思想家那種堅定不移的精神信念,因為他們的思想從未觸及到自身道德本性的本根之上。這就是投身牛津運動的學者們極易發生轉變的原因所在。紐曼博士改變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格萊斯頓和張之洞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自己的政見。”《辜鴻銘文集》上卷,黃興濤等編譯,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14—315頁。
[7]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頁。按語并注引蘇云峰《張之洞與湖北教育改革》。
[8]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頁。引許同莘《張文襄公年譜》。
[9]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
[10]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頁。
[11]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頁。引“上諭”。
[12]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30頁。
[13] 《張之洞全集》第3卷,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頁。
[14] 《張之洞全集》第3卷,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頁。
[15] 《張之洞全集》第3卷,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頁。
[16] 參見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頁。
[17] 《康有為全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
[18] 辜鴻銘:《中國牛津運動故事》,《辜鴻銘文集》上冊,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19頁。
[19] 鄧實:《國學保存會小集敘》,《國粹學報》1905年第1期,標點為引者所加。
[20] 參考鄭師渠《晚清國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頁。
[21]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9—100頁。
[22] 《太炎文錄初編》,《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0—241頁。
[23]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9—100頁。
[24] 章太炎:《黃晦聞墓志銘》,《章太炎全集》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3頁。
[25] 辜鴻銘:《吶喊》,《辜鴻銘文集》上冊,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493—511頁。
[26] 章士釗:《論遣生出洋不如整頓大學》,《章士釗全集》第2卷,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281頁。
[27] 沈衛威:《“學衡派”編年文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頁:“從文化精神上看,‘學衡派’內承‘南社’、‘國粹派’的余脈,外受白璧德新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
[28] 吳宓:《吳宓詩話·空軒詩話·十七》,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01—202頁。
[29] 《學衡》1922年第1期。
[30] 吳宓:《吳宓詩話·空軒詩話·十五》,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00頁。
[31] 吳宓:《吳宓詩話·空軒詩話·十八》,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04頁。
[32] 胡先骕:《哭沈乙庵師》,《胡先骕文存》上冊,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544頁。
[33] 胡先骕:《讀張文襄廣雅堂詩》,《胡先骕文存》上冊,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181頁。
[34] 鄭師渠:《晚清國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7頁。
[35] 辛涼:《現代新儒學的佛學詮釋——概論儒佛互通與現代新儒學的理論建構》,《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36] 錢穆:《師友雜憶》,《錢賓四先生全集》第51卷,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82—183頁。
[37] 湯一介:《我們三代人》,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頁。
[38] 錢穆:《師友雜憶》,《錢賓四先生全集》第51卷,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83頁。
[39] 湯一介:《我們三代人》,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