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一統”秩序與中國地緣文明的統合
- 莫翔
- 5434字
- 2025-04-27 17:16:27
緒論
文明發展無法離開地理條件,并深受其限制、影響。就此而論,文明就是“地緣文明”。“地緣文明”概念出現于學者阮煒所著《地緣文明》一書。筆者深受此概念啟發,也將在本書寫作中借鑒此概念。“地緣文明”是一個“地緣—歷史”共同體,或者是一個地緣實體或地緣集合體,其有大體相同之“歷史—文化”記憶,以及擁有較高之“經濟—政治”整合性。長久生活于同一地緣整體內的相鄰民族、國家或文明將不可避免地相互聯系、結合,以及在共享地緣環境中展開形式、程度各異之合作、互動,[1]從而給既有文明增加新內涵。地理恒定,但文明變動不居,文明的發展、演變最終會超越地理限制,被地理條件割裂的不同區域性文明終將聯系與統合。
人類社會是持續演化的文明系統,兼具時間和空間兩大維度,構成文明的各要素在時間、空間上的分布并不均勻,從而產生特點迥異的不同文明。生存于地理范圍的人類社會,必然從事政治、經濟及文化活動,而“地緣+經濟”“地緣+經濟”及“地緣+文化”,將演化和催生出地緣政治、地緣經濟及地緣文化,這些都是地緣文明的關鍵構成。生產能力高低導致的財富布局的不均衡,以及資源分布的不平衡或在某一時空范圍內的相對稀缺性,是導致不同文明形態沖突的關鍵因素。為爭奪生存空間、生存資源,不同文明形態反復博弈,并沖突不斷。
中國近代之前的數千年文明歷程,主要是游牧社會與農耕社會持續沖突且融合的歷史。生息在北部、西北及東北草原的游牧民族、獵耕民族,為獲取生存所需資源,不斷南下、南侵或入主中原,對中原農耕文明產生巨大壓力,甚至建立“大一統”王朝,從而深刻影響了中國文明與歷史發展脈絡。“如果突厥—蒙古族游牧部落的歷史僅限于他們的遠征,或者僅限于在尋找新牧地中發生的尚不清楚的那些小沖突的話,那么,它們的歷史簡直沒有多大意義,至少就目前的利益而言。人類史上重要的事實是這些游牧民對南方的文明帝國所施加的壓力,這種壓力反復出現,直到征服成功。游牧民的襲擊簡直是一種自然規律,是由盛行于他們土生土長草原上的各種條件所決定的。”[2]面對來自北方草原游牧部落的持續壓力,中原農耕政權不得不予以回應。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沖突、競爭及融合,推動著中國文明、國家形態及治理結構的演變。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糾葛貫穿各朝代。南下中原“打草谷”始終是草原政權營生的重要構成,而北上塞外“驅逐韃虜”又是中原英主在國力昌盛時必須訴諸的行動。
地緣文明,既包含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也包含地緣文化,其對文明發展的影響,絲毫不亞于前二者。中國文明進程中,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國文化是建構中國文明的關鍵變量,是整合中國大地上兩種重要地緣文明——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重要精神力量。古代中國諸子百家關于世界秩序建構的理論是基于“天下觀”的“天下大一統秩序論”,“大一統”是“天下觀”思想的旨歸。若“天下觀”是一體,則“大一統”觀與“夷夏”觀,卻是這一體之兩面,它們共同構成“天下觀”認知的全部,二者缺一不可。[3]自秦漢以來,“大一統”理念彰顯為系統化、理論化的政治文化,也被逐漸制度化為較完善的國家治理體系。作為政治統治需要的“大一統”觀向來是中國歷代王朝國家治理實踐的指導原則與價值導向。作為具體國家治理體系的“大一統”機制,則是基于皇權專制與中央集權而發展出的系列具體制度、政策等。“大一統”國家的確立和鞏固是華夏文明延續的制度基礎。自秦漢“大一統”王朝建立以后,歷朝歷代,無論是統一時期還是分裂時代,無不以江山一統為正道,以天下分治為歧途,“大一統”是華夏思想體系中諸子百家思想的共識。“大一統”于制度建構層面體現為“大一統”皇權專制秩序。[4]“大一統”皇權秩序的思想建構主要由農耕民族思想家完成,制度建構由農耕政權開啟。此后,農耕民族、游牧民族及兼具游牧與農耕雙重特性的漁獵民族,三者共同推進“大一統”皇權秩序及制度建構的完善。
人類社會秩序是動態而演化的,彰顯著人的主體性、價值性。人類社會秩序演變是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在客觀自然條件和社會規律允許范圍內,人類社會秩序的具體形態,取決于作為主體性存在的人所具有的物質力量與觀念力量的相互建構,人類的意識、觀念始終影響及建構著人類社會秩序及其規則。“大一統”觀念是漢代以來儒家思想中最重要的理念,亙貫古今,對于維系中國統一國家形態及文明發展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大一統”的價值追求及制度安排,在給中國皇權專制秩序提供支持的同時,也為中國文明發展及變革提供制度、價值資源。中國皇權體制框架下的“大一統”秩序,是遲滯中國文明發展的“布羅代爾鐘罩”[5],也是中國文明融合發展與突破的起點。
“天下”之中的中國文明進程,并非只有一種文明,而是二元文明或多元文明的并存、互動,主要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并存、互動,伴隨這個過程的是“大一統”秩序與“華夷”秩序的相互建構。“大一統”秩序于實踐層面的建構經歷數千年之久才完成,理論層面的基本建構完成于先秦時代。西漢,“大一統”秩序思想以完整理論形態呈現(主要核心思想是: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董仲舒闡釋的《春秋公羊傳》“大一統”思想,其稱“《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6])。董仲舒將“大一統”置于至高無上的位置,其正符合漢武帝追求一統政治的目標。在“大一統”秩序中,“華”(農耕文明)與“夷”(游牧文明)的互動構成其主要內容。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關系,首先表現為空間結構上的并存,并于時間進程層面互相建構,最終實現“大一統”秩序于實際層面的構建完成。自秦漢以來,“大一統”既彰顯為一套綿密的政治文化,也呈現為一套嚴密而復雜的國家治理體系。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其歷史的主要脈絡呈現游牧民族社會與農耕民族社會的競爭、融合。中國文明就是在游牧政權、農耕政權建構進程的跌宕起伏及相互沖突、相互建構中發展及綻放異彩。中國“大一統”皇權秩序的構筑,農耕民族提供精神支柱和主要制度框架,而游牧民族則提供關鍵軍事助力,而中國東北兼具游牧與農耕雙重身份的漁獵民族卻通過將二者較好結合,締造出一個真正“大一統”且具有二元體制特征的“大一統”皇權秩序。空間拓展之際,也是政治生活模式的重構,其意味著一場深刻的政治、經濟及文化革命,并是對政治、經濟及文化分類原則的重塑。[7]不融入、不汲取農耕文明的制度、思想因素,以及不依靠農耕文明持續穩定的物質力量,游牧部落締造的帝國只能曇花一現。純粹的農耕文明由于其文明的封閉特征及高成本運作模式,卻決定了其不能將統治秩序真接而持久地覆蓋至游牧地區,而往往受制于后者。只有將農耕文明的持續性、穩定性及物質生產能力與游牧文明的軍事沖擊力結合起來,“大一統”秩序才能最終完成。中國漫長歷史中,“我者”與“他者”始終尋求相互認同和融合,這或許是中國歷史獨特之處。
自秦王朝開創皇權“大一統”體制以來,直至21世紀初期,陸權或大陸屬性是中國文明的長期屬性。中國具有海陸復合的地緣屬性,但囿于小農社會的自給性、封閉性及皇權體制的專制性,傳統帝制中國主要還是一個陸權或大陸之國。中國歷史上,農耕政權與塞外游牧強鄰圍繞長城一線持續展開的侵擾與反侵擾,在帝制的中國王朝國家中塑造出根深蒂固的陸權觀。對于中原王朝而言,其地緣戰略的關鍵目標是安撫北方游牧強鄰或將其納入“大一統”皇權秩序。今日中國能成為一個具有世界影響的大國,一個主要因素就是中國“大一統”王朝為現代中國留下了龐大的陸地疆域,而在其中,游牧政權對中國陸地疆域的擴大貢獻巨大。中國“大一統”王朝完成的農耕地區與游牧地區的整合,將中華傳統“大一統”秩序置于其發展之歷史巔峰,也為中國從較單一的大陸文明形態向海陸平衡發展的復合型地緣文明發展奠定了雄厚地緣基礎。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曾在《歷史研究》一書中提出“挑戰—應戰”文明互動模式。根據這種模式,文明的產生、演化,既非依靠種族的優越,也并非依憑良好的地理環境,而是人們面對外在環境的持續“挑戰”而實施成功“應戰”的結果。“挑戰”和“應戰”是文明興衰的根本原因,成熟文明通過化解無數挑戰成長起來。一個文明在應對挑戰時若不得要領或屢失良機,將會衰敗或消亡。中國傳統文明的“大一統”秩序,主要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交往中互為“挑戰”與“應戰”的結果。近代之前的中華文明雖然遭遇數次強烈而危險的挑戰,但憑借成功“應戰”,中華文明始終穩定發展而綿延不絕。自19世紀中葉西方世界以強制力將中國置于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中以來,其就面臨著從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轉型的重任,這種轉型是最先肇始于西方的現代文明向中國傳統文明“挑戰”及中國傳統文明進行“應戰”的結果,在地緣文明層面,卻表現為現代海洋文明、現代大陸文明挑戰中國傳統大陸文明及后者應戰前者。費正清在《劍橋中國晚清史》中明確指出,中國近代史,是“擴張的、進行國際貿易和戰爭的西方同堅持農業經濟和官僚政治的中國文明之間的文明對抗”,“從根本上說,這是一場最廣義的文化沖突”。[8]以史觀之,中西文明沖突給中國發展帶來的壓力,正是中國“現代性”的起源。
在外在西方文明的壓力與中國自身內在文明的張力雙重作用下,現代中國保留綿延數千年的中國精神內核,又吸納西方文明中的理性、自由、民主要素,從而實現中華文明的“創造性轉化”,并邁向現代化道路。對于中國文明的現代轉型,現代精神與中國傳統思想都發揮著不可替代之作用。中國“大一統”皇權秩序,一開始就受地緣文明影響,也深刻塑造著地緣文明,而最終也將被文明的發展所超越。中國文明基因中的“大一統”精神將是整合傳統與現代、海洋文明與大陸文明因素的最好精神載體,并將激起新的文明創造。唐君毅認為,中國文化遵循“反本復始”的演化路徑,即“依一中心精神,由內向外不斷推廣實現,而于和平中發展”,實現“使故者化為新,而新者通于故”的精神訴求。[9]
自地理大發現以來,西方文明開始崛起,其推動的全球化將世界不同地理空間中的歷史軌道連接在一起,并形成彼此互動的全球歷史,人類也相應需要在哲學上探求一種面向全人類的普適性價值與律則。即在彼此分割且人種、語言、文化、信仰完全不同的復雜歷史現象背后,找到一個指引人類生活未來發展方向的目標或意義模式,并締造出一種真正的普遍主義哲學,由此形成對全球普遍歷史的敘述。亨廷頓說:“區域政治是種族的政治,全球政治是文明的政治。”[10]人類文明發展其實是從區域性文明邁向世界文明的歷史進程。文明間的橫向交往是空間性的,也是時間性的,即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不同文明的相互銜接進程。歷史不僅是從過去到現在的文明變遷進程,也是不同文明間的相互滲透過程。文明的“起源”很可能是不同文明間在空間上的交流與互動的結果。[11]1922年,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寫就題為《中西文明比較》的文章,其中指出:“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過去已經多次證明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里程碑,希臘學習埃及,羅馬借鑒希臘,阿拉伯參照羅馬帝國。”[12]相異文化、文明間的沖突總是暫時的,相互汲取、融合則是主流。
在新時代下,基于“大一統”精神的中國地緣文明統合,其意義在于它是對無限性、發展性的承諾,而不是對現今西方“全球律則”及其“普世性”的臣服。“大一統”精神的思想基礎是中國哲學闡釋的“生生之謂易”中的有關“生生”的宇宙論、歷史觀。中國新時代的“大一統”代表著一種不同于海洋中心論或大陸中心論的普適性全球律則,而是一種富有張力與彈性的世界觀和秩序觀。“大一統”是一個將歷史文明與現代文明、獨特性與普遍性、多樣性與平等性相綜合的概念。“大一統”也是一種規范性理論,其所包含的超越性、天下性,將為反思世界政治的文明前景提供更富生機的思想進路。
[1] 阮煒:《〈地緣文明〉緒論》,http://m.aisixiang.com/data/17598.html,2021年9月19日。
[2] [法]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藍琪譯,項英杰校,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導言”。
[3] 呂文利:《中國古代天下觀的意識形態建構及其制度實踐》,《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3年第3期。
[4] 關于皇權秩序研究的成果很豐富,其中,王毅的專著《皇權制度研究》、劉澤華文集《劉澤華全集:中國的王權主義》,是皇權秩序研究的典范。
[5] 布羅代爾鐘罩是指阻隔市場的制度藩籬。市場經濟是一種不斷擴展的人類合作秩序,在歷史上,這一合作秩序曾被一些未知因素所牽制,導致它無法擴張并占據整個社會,歷史上的市場經濟就好像被困在一種與世隔絕的“鐘罩”之內。是什么因素制約著人類合作秩序的擴展?該問題被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德·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視為一個沒有解開的歷史之謎,這種被封隔的經濟狀態則被稱為“布羅代爾鐘罩”。參見陳國富《“布羅代爾鐘罩”》,《開放時代》2005年第3期。
[6] (東漢)班固撰:《漢書》,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84頁。
[7] 汪暉:《作為思想對象的二十世紀中國——空間革命、橫向時間與置換的政治》(下),《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
[8] [美]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上卷),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251頁。
[9] 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正中書局2000年版,第15頁。
[10] [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劉緋、張立平、王圓譯,新華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11] 汪暉:《作為思想對象的二十世紀中國(下)——空間革命、橫向時間與置換的政治》,《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
[12] [英]伯特蘭·羅素:《中西文明比較》,載[英]羅素《一個自由人的崇拜》,胡品清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