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渡輪的柴油味混著雨水,劉宇蹲在貨艙角落,聽著頭頂甲板傳來的腳步聲。不是日軍的皮靴,是膠底布鞋——他數著三十七道不同的步頻,其中六道帶著東北口音的拖曳,那是張熊派來的護糧隊兄弟。
“劉師傅,”小陳貼著艙壁蹲下,袖口沾著半片木樨花瓣,“前艙有批貨物,油紙包著的不是高粱,是青霉素。”
劉宇的指尖劃過艙板縫隙,暗勁順著木紋傳導,“看”見二十步外的貨箱碼放成八卦陣——這是葉問弟子慣用的藏物手法。但最讓他心驚的,是貨箱底部的震動頻率:三長兩短,正是鐵路游擊隊的聯絡暗號。
他忽然想起在濟南站看見的場景:鐵路工人用扳道岔的節奏傳遞情報,賣報童把日軍動向寫在報紙邊角,這些沒有練過一天功夫的人,正用自己的方式編織著抗日的大網。護糧隊不是唯一的逆行者,他的斷槍,不過是千萬種護根方式中的一種。
劉宇望著艙外的暴雨,忽然想起宮羽田的話:“纏勁不是絞殺,是把全身勁力擰成一股繩。”他模仿著碼頭工人搬運重物時的借力姿勢,左腳虛踏半步,腰胯如擰麻花般旋轉,暗勁順著脊椎直達槍尖。斷槍虛影劃出的不再是凌厲的槍花,而是貨輪吊桿的圓弧軌跡——這一悟,讓他的“纏絲勁”憑添幾分凡俗智慧:原來勁力的流轉,本就藏在凡人的一舉一動中。
渡輪在肇慶靠岸時,暴雨稍歇。劉宇混在卸貨的腳夫中,看見三輛插著櫻花旗的卡車停在碼頭,車斗里裝的不是糧食,是即將運往廣州的毒氣彈。
“借過借過!”戴斗笠的老腳夫突然踉蹌,肩上的麻包摔在卡車前,露出里面的桐油桶。日軍士兵咒罵著踢人,卻沒注意到老腳夫指尖在卡車輪胎上劃了三道——那是破壞隊的標記:今晚子時,炸掉這輛車。
劉宇認得這個腳夫。三天前在順德破廟,老人曾偷偷給護糧隊指路,褲腳的補丁下,藏著被刺刀劃傷的小腿。他不是武人,卻懂得用桐油腐蝕輪胎、用棉線纏繞發動機——這些比暗勁更樸實的戰術,正在日軍眼皮底下生效。
碼頭暗處,幾個穿學生裝的少女挎著竹籃走過,籃底的嶺南荔枝下,壓著染成紅色的情報——日軍的布防圖,用荔枝汁寫成,遇火顯形。劉宇忽然想起阿福,那個在佛山武館學扎馬的孩子,此刻或許正在給游擊隊員傳遞這樣的情報。
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劉宇貼著碼頭鋼板,聽見鐵軌下傳來微弱的敲擊聲:三長兩短,與貨艙的暗號呼應。他循聲望去,看見三個鐵路工人蹲在路基旁,看似在檢修軌道,實則用扳手敲擊枕木傳遞消息。其中一人腰間別著半截日軍皮帶——那是從被炸毀的卡車上扯下的戰利品。
回到渡輪底艙,劉宇對著生銹的鐵柱練拳,卻不再追求勁力透體。他模仿著老腳夫摔倒的動作,發現那看似笨拙的踉蹌,實則暗含“借勢卸力”——原來普通人的智慧,與武學中的“聽勁”異曲同工。
“喝!”他踏開半步,卻在觸地瞬間放松膝蓋,像碼頭工人搬運重物時的省力姿勢。斷槍虛影劃出的軌跡如吊桿畫弧,暗勁流轉間竟帶著貨物裝卸的節奏感——這一悟,讓他對“纏絲勁”有了新解:所謂武道,從不是凌空蹈虛,而是扎根于凡人的生存智慧。
小陳抱著半塊硬餅進來,餅上壓著張字條:“佛山地道已通,糧車從下水道走,接頭人是賣盲公餅的陳婆婆,她的搟面杖敲三下是安全,五下要撤退。”字條邊緣的油漬,是用炸油條的油寫的密信,火烤即顯。
劉宇摸著字條上的油漬,忽然明白宮羽田說的“武道在民間”:陳婆婆的搟面杖、老腳夫的桐油、學生的荔枝情報,這些凡俗之物,何嘗不是另一種“斷槍”?
劉宇想起在北大營,他用透勁解開兄弟身上的鎖鏈;在通遼雪原,他用纏勁護住車上的高粱。而此刻,他終于明白,暗勁的最高境界,是能聽見千萬個普通人的心跳——鐵路工人扳道岔的咔嗒聲、老婦人敲搟面杖的暗號、孩子們唱《護糧歌》的童聲,這些凡人的聲音,才是讓斷槍永不折斷的根。
巡邏艇的探照燈掃過江面時,劉宇正趴在渡輪龍骨處。他沒有用暗勁感知,而是學著鐵路工人的辦法,把耳朵貼在鋼板上——聽著螺旋槳的轟鳴逐漸逼近,數著心跳計算距離。
“左舷三米!”他突然甩出斷槍,不是刺向敵人,而是勾住巡邏艇的纜繩。老漁民發動漁船撞向淺灘,激起的巨浪中,幾個黑影潛水靠近卡車,他們腰間纏著的不是兵器,而是裝滿炸藥的魚簍——那是珠江水鬼隊的慣用手段。
日軍機槍響了。劉宇看見學生們舉著燈籠在碼頭上奔跑,燈籠明滅的節奏,正是游擊隊員撤退的信號。老腳夫不知何時爬上卡車,往發動機里塞了把棉紗——沒有暗勁透體,只有最樸實的破壞。
他忽然躍上巡邏艇,這次用的不是游身步,而是碼頭搬運工的“之字走位”。日軍士兵的刺刀刺來,他學著老腳夫的踉蹌,借對方的力撞向桅桿,順手扯下了櫻花旗。這招沒有纏絲勁的玄妙,卻比任何武學都更有效:因為他終于懂得,真正的護糧,從來不是單打獨斗。
爆炸聲中,劉宇看見珠江水鬼隊的炸藥魚簍在日軍巡邏艇下炸開,掀起的水柱映著火光。學生們舉著燈籠在碼頭上奔跑,燈籠的紅光與探照燈的白光交織,如同戰場的信號燈。老腳夫蜷縮在卡車底,往油箱里倒桐油,火焰順著油管蔓延,將整輛卡車吞噬。
當第一聲爆炸在碼頭響起,劉宇站在渡輪頂層,看著江面漂著的碎木板——那是被炸毀的毒氣彈卡車。老漁民坐在船頭補網,網眼間纏著半截日軍的皮帶;學生們哼著嶺南小曲,竹籃里的荔枝早已換成了傷員的繃帶。
小陳遞來半塊盲公餅,餅上的芝麻擺成箭頭形狀:“陳婆婆說,地道里藏著三百個孩子,最小的才五歲,都會唱《護糧歌》。”
劉宇咬下餅,芝麻的香氣混著硝煙。他摸著斷槍上的刻痕,終于明白護根的方式有千萬種:有人用槍,有人用搟面杖,有人用密信,有人用童謠。而他的暗勁,不過是讓這些凡人的努力,多一分實現的可能。
渡輪在破曉時分抵達佛山外圍。遠遠望去,祖廟的飛檐已缺了一角,卻仍有炊煙從廢墟中升起——那是地道的通風口。劉宇想起葉問教小念頭時的場景:“拳要正,馬要穩,就像這祖廟的柱子,斷了一截,卻還撐著屋頂。”
他踏上岸,鞋底碾過一片木樨花瓣。街角的墻根下,三個孩子正用樹枝劃著二字鉗羊馬,看見他的斷槍,立刻噤聲敬禮——他們的袖口,都別著半片木樨葉,那是葉問弟子的標記。
“劉師傅,”最大的孩子跑過來,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葉師傅讓我們交給你的。”
紙上是用米湯寫的字,火烤即顯:“北派的整勁,南派的樁,都在地道里。糧在,人在;人在,武館的牌就在。”
劉宇望著冒煙的祖廟,忽然聽見地下傳來整齊的扎馬聲——三百個孩子,在黑暗中踩著同樣的步點。他知道,自己的暗勁早已突破了纏絲透體的境界:現在的他,能聽見每一個扎馬步的足音,能感受到每一雙攥緊的小拳頭里,跳動著和他一樣的護糧心。
暴雨停了,陽光穿過云層,照在斷槍的槍尖上。劉宇踏開半步崩拳,腳掌碾碎日軍的櫻花徽章,斷槍指向祖廟廢墟——那里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場戰斗的起點:一場屬于所有護根人的戰斗,一場用斷槍、用搟面杖、用密信、用童聲共同書寫的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