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二月初九,京師內城,貢院。
初春北風猶勁,貢院外天際陰云低垂,似有倒春寒之雪意,卻依然壓不倒眾多士子熱情似火。
放眼望去,一小部分舉子看似滿腹經綸,已經雄赳赳地傲立于風中等待開考。
有的舉子愁眉苦臉,顯然是對自己的經義水平嚴重缺乏自信。
但更多舉子還是三五成群,圍在一起緊張地討論著有關科舉諸多事宜。
無論是哪一年的春闈,話題討論度最高的永遠都是押題和主考官的人選。
前者決定了具體的答題質量,后者決定了審核科考卷子的風格。
“諸位兄臺可有聽得,本屆春闈的主考官可是內閣孫大人,溫大人。這兩位大人向來以清正嚴明著稱,有此主考,乃是此屆春闈之福,諸多考生之福啊。”
幾個河南籍貫的舉子圍在一團熱烈地討論著。
無論旁人如何想,對于那些在天啟年間屢屢落榜的進士而言,早已將落榜的全部原因都歸咎于閹黨一邊控制科舉,一邊高呼‘野無遺賢’。
好不容易改天換地,真當叫一番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中!真中!孫相公,溫相公俱是反對閹黨的直臣。”
一個同行河南士子熱切地推了一把身旁的同伴,明顯帶有調笑的意思。
“史兄,天啟二年,天啟五年你均名落孫山,天天嚷嚷著閹黨為禍,如今可不會鬧出一而再,再而三的笑話吧!”
那姓史的年輕士子掃了一眼嬉皮笑臉的同伴,卻沒有回嘴也沒有憤怒,只是將目光轉向貢院大門,眼神愈發堅定。
“老師,等我考中進士,為官一方,定要效仿您當一個忠良死節之臣!”他在心里默默想到。
別人歸咎于閹黨為禍多半是怨天尤人,而此史姓士子卻是真的有苦說不出。
原因顯而易見,此人便是時年二十六歲的史可法,師從于慘死于閹黨手中的前七君子之一的左光斗,天啟朝的兩屆春闈,自是將其拒之門外。
在一旁的陳子龍暗暗聽得,在一堆熟練的河南官話中,只提取出主考官是孫承宗和溫體仁兩人這關鍵信息。
他立刻回想起前些日子在孫府里秉燭夜談時孫承宗和他不謀而同的論斷。
“當東林過于強大,眾正盈朝和眾惡盈朝對崇禎皇帝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在原本的歷史中,由于閹黨勢力龐大,流毒甚廣,所以崇禎元年春闈的監考者仍然由天啟朝的內閣首輔施鳳來和內閣次輔張瑞圖擔任。
如今施鳳來閑置,張瑞圖去職,順位由內閣次輔孫承宗擔任主考理所當然。
但在第二位主考的選擇中,崇禎皇帝朱由檢卻力排眾議,敲定了初入內閣,資歷尚淺的禮部侍郎溫體仁,明顯有重用之意。
借著閹黨倒臺之機,溫體仁以孤臣,忠臣,直臣的身份迅速取得了崇禎皇帝的賞識,屬于年輕有為的儲備干部。
反觀禮部尚書來宗道,與閹黨交往過密,已經被定性為遲早要清算的遺留分子。
最好的結局就是體面離職,保留七品縣令待遇。
最壞的結局是和閹黨首惡一同論處,下獄為囚。
官場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場朝廷鄉野額外矚目的春闈是禮部侍郎溫體仁晉升為禮部尚書的最后一塊跳板,幾乎已是十拿九穩,板上釘釘之事。
而禮部尚書與吏部尚書并列,前者掌握科舉、禮制、祭祀,后者有權利選調,提拔正四品及以下各級官員,二者同為天官,權柄極大。
再加上深得皇帝信任,屆時掌握禮部的溫體仁極有可能超越幾位內閣閣老,搶先一步成為首輔。
反觀三朝老臣孫承宗,身兼兵部尚書,再進一步的機會反而不大。
事實上,按照原來的歷史軌跡,天啟七年閹黨一倒臺,‘孤忠’,‘廉謹’之臣溫體仁即可晉為禮部尚書,兩年后順利入閣,即為次輔,四年后位列首輔。
如今因為他的暗中操作,齊黨黨魁亓詩教在河南布政使的位置上老木逢春,死灰復燃頂替了溫體仁的位置,搶先一步入閣,卻依舊沒能阻礙這顆崇禎初年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一聲清脆的鑼鳴打斷了陳子龍的思路,原先雜亂無章的士子開始自覺排列隊伍,等待差役搜檢。
正值料峭春寒時節,解開衣物接受搜檢的舉子們都冷得直戰栗,但眼神中無不透露出一股熱烈的渴望。
三年一遇的掄才大典,中進士,點翰林,就是他們這些舉人從預備官員轉變成正式官員的最好時機。
有些舉人熬上一輩子,僥幸補上了一個實缺官,從主簿升到縣令便已是頂天。
殊不知成為進士之后,一旦在翰林院熬上幾年資歷,大好前程近在眼前。
最好的那一批走翰林院的路子青云直上內閣,中等之人分配至六部一類的朝廷衙門,最差也是外放,成為一縣主官。
三千舉子提籃負笈,魚貫而入,正如鯉魚躍龍門之景。
天子腳下,宰輔監考,青袍皂靴間,但聞靴聲窸窣,竟無人敢高聲語。
人潮涌動,摩肩接踵之間,陳子龍被人擠著挪動腳步向前行走,竟有一滴汗水從額頭滴下,他遂抬頭向上望。
只見得一塊實木牌匾懸于貢院中坊之上,萬歷年間,內閣首輔張居正重修貢院,故立此牌匾。
陳子龍細細看去,從右到左赫然是四個醒目的燙金大字“天下文明”。
緊接著,便是根據《千字文》編號進入號舍,龍門內號舍如蜂巢密布,每間方廣五尺,僅容轉身。
老吏唱名時,嗓音嘶啞如裂帛,驚起檐角寒鴉數點。
一天一夜很快過去。
至夜,北風穿巷,號簾翻飛如招魂幡。
有人以裘衣裹足,猶自戰栗;有人以硯臺暖手,呵氣成霜。
忽聞東巷爆出嚎啕——原是貴州老舉人燭火引燃試卷,焦灰飛舞如黑蝶。幾位監考差役疾步而過,緋袍下擺掃過結霜的青磚,其聲颯颯,似新天子御極之初,那柄懸在天下士子頭頂的尚方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