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

涼風宜人。

此時的葛家正門外，大片平地上，二十來個男男女女蹲在打好包的行李旁，好似銜草離籠的鵪鶉。

齊齊往老柳樹下那段土路張望著。

沒多久，五輛從西郊集駛來的馬車緩緩停住，依次在土路上排開。

葛家這群自愿去縣城的下人們多是目光一熱，都有幾分雀雀欲試爭個好表現的心思。

但也有并非自己意愿，奈何奴契被轉賣，不得不受人擺布的。

尤其是張李氏和身邊的幾位小姑娘，她緊緊咬著嘴唇，鼻尖泌出幾滴汗珠，眼神在幾輛馬車上來回閃縮，掩蓋著心中的不安。

小姑娘們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想起昨日鄒麻子的話，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埋在雙膝間低聲哭泣。

許祀的目光在場中掃過。

依舊守在長桌后的田成、周柱二名衙役，一個低著頭仿若未見，另一人朝他擠了個笑臉，皆無言語招呼。

看來昨日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許祀移開目光，望向柳樹枝外的蜿蜒土路。

五輛馬車停在路旁，除了趕車的馬夫們下車系馬，車上的主家無一人下來。

“頭兒，您說他們怎么還不下車呢？難道是要我們自己走過去？”身旁的呂巖低聲地疑惑問道。

許祀輕輕搖頭，瞳孔間很快一縮，眼神奕奕。

塵土飛揚間，一輛極為豪奢的馬車震得地面直響。

三匹烈馬為駕，轅高過人，紅轎檀廂，華蓋掛穗。

結駟連騎，排場闊綽！

直到這輛姍姍來遲的馬車停在柳樹蔭下，在后面緊趕慢追的壯班捕頭姚壯才腳蹬一卸，滑身下馬。

馬兒不堪重負似得四蹄一抖，姚壯抬起肥大的袖口擦了擦豆大的汗，三步并作兩步地小跑到豪奢馬車的車轅下，昂著腦袋陪著笑臉道：

“琰公子，您的烈馬駕車跑得真快，小的跑跨了兩匹馬才將將跟上。”

他可半點不敢提縣尊胡伯茂不允獨子胡長琰私自出城這種事，只能鞍前馬后小心伺候。

車簾掀開，走出一位云紋錦綢、腰配玉帶的謙謙公子。

正是瑯水縣尊愛子胡長琰！

他面白無須、長發束髻，一雙眸子輕抬，看都沒看姚壯一眼，也對一干鄉間下人毫無興趣，眼神落在一路之隔的五輛馬車上。

都是西郊集租賃的大馬車，外觀幾乎一模一樣，看不出什么區別。

胡長琰眉頭一皺，想了想，沖一直昂頭笑臉的姚壯道：

“去！請他們都下車，不是要選仆嗎？何須等這么久！”

姚壯聞言大喜，馬不停蹄地跑向對面的五輛馬車傳話。

直到最后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中，一個面色紅潤的白發老者掀開簾幕一角。

胡長琰眼神一尖，瞥見半邊身影，粉繡淺鞋，白裙輕揚。

果真是她，茆芝堂陳家千金陳安芫。

他嘴角彎出一抹弧度，施施然縱身下車。

馬車上，茆芝堂藥行瑯水城分鋪的掌柜蔣業昌，手上拉出簾幕一道縫，微微躬身朝里面嘆道：

“小姐，您剛來瑯水縣城不久，何苦要跟著老奴來這偏鄉僻壤。”

“您看，那位縣尊公子又跟過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轎廂內，一道空靈低柔的聲音響起，似山間清泉泠泠，又似霜雪拒人門外。

“蔣伯，告訴他，我不想看見他！”

蔣業昌臉色一僵，低著的頭搖了搖，又才換上一幅笑臉，對已經立在馬車旁的胡長琰道：

“琰公子，小姐今日僅是來鄉間觀光靜心，不想勞煩公子。”

胡長琰面帶微笑，聽到這句話也沒有絲毫不悅，反倒禮貌回應道：

“不礙事的，蔣伯。我也是在城中待膩了煩悶，剛好陪芫妹妹一起出來散散心。”

“芫妹妹在車內，我就在這車外，只要不惱了她就好。”

蔣業昌走下馬車，恭敬地對他欠了欠身道：

“那倒無事，琰公子客氣了。”

“今日我茆芝堂要選個精明能干的洗藥下人，請恕老朽不能奉陪公子。”

胡長琰笑著點頭一應，一直望向馬車轎廂內，目光像要刺破簾幕。

捕頭姚壯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張大紅木椅，哼次哼次地放到胡長琰屁股后面，殷勤道：

“琰公子，您看這日頭要熱起來了，要不要再給您立把大傘？”

這廝的肥胖形象實在有礙觀瞻，胡長琰皺著眉轉頭，沒好氣道：

“姚捕頭有沒有點男子氣概！又沒下雨打什么傘？”

“你不去下人那兒看著，跟著我干嘛？”

姚壯額上粗汗直冒，連連點頭道：

“是是是，公子教訓的是，公務為重，小的這就去！”

正門平地上。

一眾從雞叫待到天亮的下人們，終于等來了選仆的城中各家。

從瑯水城中來到葛家莊的不過五家，分別為：

包下了街面雜活的章家。

經營吉祥賭坊的錢家。

做銅鐵鍛打生意的吳家。

買賣綢緞、裁縫的柳家。

以及，茆芝堂陳家。

雖然各家來的只是管事一類的角色，但不需姚壯警告，這些人戰戰兢兢的，沒一個敢沖撞縣尊愛子。

不過，姚壯還是叮囑道：

“奉勸諸位，別想著去琰公子面前獻殷勤！”

“不要搞什么黃金珠寶、美酒美人那一套，大家在瑯水城這么多年，都是知曉縣尊脾氣的！”

“惹出事來，小心全家人頭難保！”

“是是是！”五人皆是點頭哈腰。

姚壯說完，指示幾個衙役帶著這五家管事去下人堆里瞧瞧。

雖然還留在葛家的都是丁修北麾下的快班，但沒有一人敢不聽姚壯的指令。

很快，這五家管事在下人中挑挑選選。

力氣大、老實聽話好使喚的最受歡迎。

既可以挑糞，還可以打鐵，或者去搬貨，或者去守門。

但身材結實的極少，大多瘦瘦殃殃的。

很快，就有眼尖的管事發現了許祀，眼前一亮。

大步走到許祀、呂巖二人面前，抬抬下巴對許祀頤指氣使道：

“你，個子高的那個，身形不錯，是練家子?露兩手瞧瞧！”

此人剛說完，又有一個壯實管事走了過來，掃視許祀幾眼，點點頭笑道：

“這位小兄弟原是家丁吧？來我錢家！城中兩大賭坊正缺你這等好手，活兒也輕松，就看看場子，每月二兩銀子起，上不封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