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爐房的蒸汽在窗玻璃上凝成霜花時，春燕聽見了打印機吞吐紙張的聲音。凌晨三點的廠長辦公室亮著幽綠的光，像只匍匐在紡織廠腹部的螢火蟲。她攥著那頁染血的報表殘片，指甲縫里還嵌著曉雯摔碎的君子蘭泥土。

“林師傅還沒走啊？“趙主任的鱷魚皮鞋碾過走廊積水，公文包金屬扣反射的冷光晃過春燕的眼睛，“聽說曉雯鬧著要讀計算機？女孩子學這個......“

春燕把報表塞進圍裙口袋，染血的布料擦過掌心：“主任，三號車間的棉花損耗量不對勁。“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走廊產生回音，像是從二十年前夜校教室的舊麥克風里傳出來的。

趙主任的笑聲卡在喉嚨里，化作一聲干咳。他摸出鍍金打火機點燃中華煙，火光映出墻上“先進工作者“獎狀的一角——那是春燕丈夫用命換來的榮譽。“春燕啊，下個月廠里要優化人員結構......“煙圈纏繞著褪色的獎狀框，“曉雯要是愿意接你的班，或許......“

鍋爐突然發出尖銳嘯叫。春燕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涼的鐵皮柜。柜門吱呀晃開，露出半截暗紅色毛線——那是她給曉雯織了一半的圍巾，毛線團滾在去年春節聯歡會的合影上。

曉雯此刻正蜷縮在紡織廠廢料倉里。手機屏幕的微光照亮她膝蓋上的電路板，從舊收音機拆下的電容在棉絮中閃著微光。張老師給的調制解調器設計圖被她用口紅抄寫在衛生紙上，字跡像蜿蜒的血痕。

“啪嗒“。一滴機油從生銹的管道滴落，在圖紙上暈開暗斑。曉雯突然想起母親總在深夜擦拭的縫紉機，那些精密咬合的齒輪與眼前交織的電路何其相似。她咬住手電筒，將紡織廠電話線接入自制調制解調器，綠色指示燈亮起的瞬間，遠處傳來下夜班女工的哄笑。

春燕在更衣室堵住了小周。女孩工作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珍珠發卡，和廠長女兒頭上那枚一模一樣。“燕姐，我真不知道報表被改過......“小周的聲音被通風管道的轟鳴絞碎，“他們說要裁掉所有三十五歲以上的......“

月光突然照亮儲物柜頂層的鐵盒。春燕踮腳去夠時，一摞下崗通知單雪片般飄落。她看見自己的工號出現在名單首位，墨跡還未干透，像是剛從針式打印機里吐出來的詛咒。

曉雯的尖叫聲就是這時刺破夜色的。春燕撞開廢料倉鐵門時，看見女兒正被兩個保安按在棉花堆里，裸露的電路板像塊丑陋的傷疤貼在胸前。“偷接廠里電話線！“保安的橡膠棍敲打著生銹管道，“這玩意兒夠判刑了！“

春燕撲過去用身體護住曉雯時，486主機的散熱片硌疼了她的肋骨。她突然看清女兒懷里抱著的東西——用紡織廠廢料和收音機零件拼湊的調制解調器，纏繞的電線間綴著曉雯拆下的蝴蝶發卡。

“這是我做的......“曉雯顫抖的手指劃過電路板，“只要接入電話線就能連上互聯網......“她的校服領口還沾著君子蘭的泥土，像一粒粒未爆的火藥。

趙主任的鱷魚皮鞋踏進倉庫時，春燕正把存折塞進保安口袋。曉雯看見母親跪在棉花堆里，染血的報表從圍裙口袋滑出，與下崗通知單共同浸泡在油污中。月光突然變得鋒利，將母女二人的影子釘在斑駁墻面上，宛如一對被蛛網捕獲的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