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當面對不合理的存在,你是選擇質疑存在,還是選擇質疑自己?
子期坐起身,掌心下是濕潤的青石板,涼意滲入肌膚。
昨夜她分明睡在公寓的床上,可此刻眼前——黛瓦白墻的民居沿河而筑,晨霧未散,有婦人蹲在石階上浣衣,木槌敲打的聲響蕩開漣漪。遠處石橋如弓,橋上行人衣袂翻飛,素青、藕荷、月白,像是從古畫里裁下的一角。
她低頭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換了一襲素白襦裙,袖口繡著幾枝半開的夜合花,針腳細密,正是外婆最拿手的“松針套色”。
“這是……夜合花影?”
她抬手去摸發髻,指尖卻觸到一根冰涼的銀簪——簪頭是一朵未綻的銀蕊白花,和繡繃上的一模一樣。
這里的天藍藍的,高處的白云很高,低處的白云正接著不遠處的炊煙。結合這行人不太華麗但很得體的古樸裝束,顯然,她不是穿越了,就是在做夢。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隨即驚呼:“沃銬好疼”,看樣子不是在做夢。
她有些呆住了,穿越......好俗套的劇情,不會吧,這玩意兒也能是真的?
她環視四周,想弄清楚這里到底是哪兒,何年何月何地。面對這個未知的古代世界,她竟然有些興奮。
“姑娘可是迷路了?”一道溫和但有些粗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子期回頭,見一位白發老翁坐在柳樹下,面前擺著粗陶茶攤。老人衣衫簡樸,袖口磨得發白,但腰間卻系著一條精致的繡花汗巾——深藍底子上金線繡的鯉魚,活靈活現,鱗片在晨光下泛著細碎的光。
“我……”子期張了張口,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
老翁卻笑了,遞來一盞茶:“天冷,喝口熱的吧。”
茶是粗茶,帶著微微的澀,但咽下后喉間卻泛起一絲清甜。老翁望著河面,忽然道:“姑娘的衣裳,是沈家的針腳。”
子期心頭一跳:“您認得?”
“四十年前,沈家大小姐繡過一條汗巾。”老人摩挲著腰間的鯉魚,“那日下雨,她借了我的傘,后來便繡了這個還禮。”
他抬頭,渾濁的眼里浮起笑意:“針腳藏情,沈家的繡品,從來不會錯。”
子期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茶攤旁還擱著一把舊傘——竹骨絹面,傘面上繪著煙雨朦朧的遠山。
“后來呢?”她忍不住問。
“后來啊……”老人望著遠處,“她嫁人了,聽說夫家是北方人,走的那天,蘇州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
他解開汗巾,金鯉在掌心微微閃光:“她臨走前說,這鯉魚繡了兩重——正面是魚躍龍門,背面是……”
老人的聲音略帶著些遲疑意味,延長,然后消失。
晨霧像一襲輕紗籠罩著水巷,子期坐在老柳樹下的茶攤前,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汗巾上的金鯉紋樣。
“后來呢?”子期追問道,聲音不自覺地放輕,生怕驚散了這段往事。
老翁的手指在茶壺把手上摩挲,銅壺嘴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洇開深色的痕跡。“那日雪下得急,”他的目光越過子期,望向遠處的石橋,“她披著件藕荷色斗篷,撐著這把傘在渡口站了整整一個時辰。”
子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把傘,傘面上遠處的山朦朧,近處的櫻花樹上并沒有多少紅粉的色彩,像極了在訴說晚春時節那無奈的凋謝。
“臨走前,她解下這汗巾給我。”老翁的聲音越來越輕,“說背面還差三針...就三針...”
子期接過汗巾,金鯉的鱗片在晨光中閃爍著細碎的光,翻到背面時,她的呼吸一滯——那里本該是魚尾的位置,絲線卻突兀地斷著,像是被人生生剪斷。似錯覺一般,斷線處隱約透著暗紅,仿佛浸過血。
“或許......我能補完它。”這句話脫口而出時,子期自己都愣住了。她明明最討厭外婆逼她學的那些針法。
老翁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是點燃了盞油燈。“姑娘懂蘇繡?”
“我...”子期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面本該有平日里執針留下的繭,此刻卻光潔如新。但奇怪的是,當她凝視那些斷線時,腦海中竟自動浮現出“松針套色”的走針軌跡。
“不會也無妨,不過我看姑娘這身行頭,想必是沈家的親朋。若是來探望的,須知那沈家繡坊就在前頭拐角,”他壓低聲音,“雖然這些年沒人住了,但繡架應該還在。那架紫檀木的,是她最愛的...”
沈家就在附近?
沈子期有些驚訝,莫非這里就是蘇州?自己是穿越到了若干年前的姑蘇城中了?
“沈家現在不住在那了嗎?”
老翁微微一愣“大沈家自然是在城區邊上的,至于她們那小沈家嘛,自然是早就人去樓空了。”
沈子期也不再繼續多問,也是怕老者詳細問起來不好回答。
她穿過旁河的古街,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晨霧在巷子里流動,時而聚成團,時而散作縷。一路上她估算著這年份的遠近,看樣子應該是明朝左右時間,她雖然早就聽說她們家沈家祖上是做蘇繡的大家族,卻不知道具體追溯到什么時候,這家族又到底有多大。
如果說這里住著的是自己的祖上,那得是外婆的太奶奶的太奶奶的太奶奶輩?不對,可能還要再加幾個太奶奶......
思考著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不知不覺中,巷子也走到了頭。
拐角處,一座破敗卻不失大氣的院落靜靜矗立,門楣上“沈氏繡坊”的匾額漆色斑駁,卻依稀能辨出金粉勾勒的纏枝紋。
空氣靜得出奇。
子期看過許多穿越為題材的小說,有靈魂穿越,也有肉身穿越,有架空朝代,也有現實朝代的。她有時候認真的過分,她質疑靈魂的存在,更質疑肉身能否承受得住穿越時代的負荷;那些關于穿越過后時間相關的悖論她更是想過無數次。
如果說這個沈家和自己真的相關,真的是若干代之前的先祖,那么現在自己邁入門檻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無謀。就因為那個人盡皆知的蝴蝶效應,說不定世界就此毀滅也說不定。
但她依然走了進去,因為她堅信存在即合理。
她身在此處,不已經是一種奇跡的存在了么?如果不進,反而是對合理性的褻瀆。
于是她抬腳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子期的繡鞋踏在腐朽的木地板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沈家繡坊內部比外觀更為破敗,正廳的房梁上垂下縷縷蛛絲,在穿過窗欞的陽光下泛著銀光,像是誰懸在半空的繡線。
“有人嗎?”她的聲音在空蕩的屋內激起回聲。
沒有應答,唯有穿堂風拂過殘缺的窗紙,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這里家具不多,只有一些不便搬運的賠錢玩意,顯得空落落的。
子期小心避開地上碎裂的木板,手指撫過積灰的博古架。架上還留著幾卷褪色的繡樣,她輕輕展開其中一卷,繡蝴蝶的絲線已經氧化發黑,但針腳依然能看出精湛技藝。
“松針套色...”她喃喃自語,這確實是沈家祖傳的針法。
東廂房的門虛掩著,子期推門時,一只灰雀撲棱棱從破窗飛走。這里顯然是曾經的繡房——五架紫檀木繡繃整齊排列,中間那架格外寬大,繃架上還纏著半幅未完成的繡品。子期湊近細看,素絹上只繡了半枝墨梅,但奇怪的是,那些絲線...
“還在發光?”
確實不是錯覺。那些深褐色的繡線在陰影中泛著極微弱的金芒,像是摻了金粉。當她伸手觸碰時,指尖突然傳來刺痛——
“嘶!”
一滴血珠落在繡面上,墨梅的花蕊瞬間染成暗紅。整幅繡品突然無風自動,繃架發出琴弦般的嗡鳴。子期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針線簍。
“見鬼...”
她蹲下身收拾散落的物件時,發現地板有塊顏色略深的木板。手指扣住邊緣輕輕一掀,竟露出向下的階梯。霉味混合著某種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安息香?外婆調配線香時總愛加的材料。
地下室的空氣凝滯如粥。子期用汗巾掩住口鼻,借著從入口透進的微光摸索。忽然,她的腳尖踢到某個硬物——是盞完好的銅油燈,燈油居然還未干涸。火石就掛在燈旁,幾下敲擊后,昏黃的光暈驅散了黑暗。
映入眼簾的是個簡陋的生活空間:矮床、書案、還有個小神龕。神龕里供著的不是佛像,而是一枚銀針,針鼻上纏著七彩絲線。書案上的硯臺墨跡未干,仿佛主人剛剛離開。
子期翻開攤在案頭的冊子,紙頁已經泛黃脆化。
“萬歷十二年三月廿一...”她辨認著蠅頭小楷,“...阿沅高熱不退,遂繡《藥師佛》,以金線勾蓮臺...”
這竟是本繡娘日記。隨著閱讀,一個三口之家的生活逐漸清晰:擅長雙面繡的妻子,經營綢緞莊的丈夫,還有名為阿沅的兒子。
繼續翻找著物堆,書卷中竟夾著張工筆畫像——穿靛青直綴的少年倚在梅樹下,笑得眉眼彎彎,腰間七彩絲絳格外醒目。
“這是...?”
油燈突然劇烈搖晃。子期猛地抬頭,聽見頭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無數絲線被拖過地板。她的后頸汗毛倒豎,直覺瘋狂預警。
逃!
剛沖到階梯前,整塊暗門突然“砰”地閉合。與此同時,天花板傳來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八條長滿倒刺的節肢刺穿木板,接著是紡錘形的腹部,最后是...那根本不能稱之為頭部的部位:一團糾纏的彩色絲線,中間嵌著半顆腐爛的眼球。
竟是一只人一般大的蜘蛛!
蜘蛛怪物完全降落到地下室時,子期看清了它身體的構成:那不是絨毛,是無數蠕動的繡線!有些線頭還穿著針,隨著它的移動在空中劃出銀光。
“存在即合理...”她背貼墻壁,聲音發顫,“但這玩意絕對不合理!”
怪物撲來的瞬間,子期抓起銅油燈砸過去。火焰碰到絲線的剎那,整個蟲軀劇烈燃燒,發出頭發燒焦的氣味。然而更多的絲線從它體內涌出,很快撲滅了火苗。
就在利爪即將刺入她肩膀時,一道靛青色身影破窗而入。
“低頭!”
子期下意識彎腰,只見寒光閃過,七彩絲絳如鞭子般抽在怪物身上。那些絲線竟像活物般纏住怪物的肢體,將它暫時固定。來人趁機拽起子期的手腕:“走!”
他們沖上階梯時,身后傳來絲線崩斷的脆響。少年反手甩出三枚銀針,針尾的七彩絲線在空中結成復雜的網。
“那是什...”
“別回頭!”少年聲音清冽如泉,“線障撐不了多久!”
兩人狂奔過荒廢的庭院。在撞開大門的剎那,子期終于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劍宇星眉的瓜子臉俊俏少年,分明就是畫像里的阿沅,只是眉眼間再無笑意。
“你...”她喘著氣指向他腰間,“那條絲絳...”
少年突然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到照壁后。透過磚雕的鏤空,他們看見那只怪物正盤踞在院墻上,腐爛的眼球360度轉動搜索。更可怕的是,它的軀體正在吸收四周的景物:碰到的青苔化為綠線,瓦片化作灰線,所有物質都在被“繡線化”。
“它在找這個。”阿沅從懷中取出半塊玉佩,上面刻著“沈”字,“也是...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