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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序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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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黎川站在辦公桌前,一遍又一遍嘗試連接一個沉寂了多年的賬戶。
——林齊元。
他是2015年劇本結構測試計劃的心理建模參與者之一,極少出現在對外通告中,但在項目內測階段,留下過一個獨特的貢獻:他設想了一種“非線性劇本編號系統”。
也就是在當年草案文件中,標注為“Z層結構”。
黎川記得,這個人曾跟他說:“我們都太依賴編號了。編號只是給我們假象,讓我們以為有秩序。但真正的劇場,永遠不會把所有角色寫在名單上。”
那年林齊元的話被他當作癲狂。
但現在,他再也笑不出來。
——因為編號,開始無法解釋所有出現的劇本片段了。
黎川用自己仍在系統中保有的輔助權限,強行重置舊劇本訪問接口,嘗試定位林齊元的賬戶:
用戶名:L-QIYUAN
狀態:賬戶封存
封存時間:2018年11月19日
原因:賬號邏輯異常·非系統指令輸入
黎川皺眉。非系統指令?也就是說——林齊元當年試圖寫入某種“劇本之外”的內容,被系統認定為非法寫入?
他手動覆蓋原有權限模板,強行進入L-QIYUAN的劇本草案備份區。
剛一進入,他就愣住了。
那不是常規編號頁面。沒有“劇本01”“劇本14”那類序列編號。
而是:
記憶之海·底頁·A
掉落之路·底頁·B
緘默者·底頁·C
每一個“劇本編號”都是象征性短語,而非數字。
他點開【記憶之海】。
畫面是一張結構圖,中央畫著一個巨大雙螺旋圖譜,四周散布著像音符般的句子,句子沒有連貫上下文,只是彼此環繞、糾纏、牽引。
其中一句令他目光驟凝:
“編號不過是秩序妄圖鎖住混沌的手段。真正的劇本——是無法被編號的。”
他忽然想起劇本系統列表最底部的一行灰字:
【非序列劇本·權限受限·寫入者不明】
難道這一部分,就是林齊元試圖為劇本世界打開的“另一扇門”?
一個沒有序號,沒有角色表,甚至沒有主線設定的劇場之門?
黎川心跳微快。
因為那意味著——
他們所知道的劇本系統,只是顯層。
真正的深層劇本,存在于**“編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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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將那張“底頁結構圖”截圖保存,放大。
在那雙螺旋交錯的結構圖中央,有一組復雜的字符標簽,像是亂碼,但黎川立刻意識到——那是“行為映射向量”的縮寫。
一種極早期的建模符號,用于描繪“某行為路徑的投射關系圖譜”。
當初劇本系統尚在雛形階段,林齊元曾提出過一個理論:
“行為的復現,不必以邏輯為基礎,而應以潛意識為模型。”
他主張,用人類潛意識行為片段,提煉出“結構性不穩定劇本”,讓劇本本身可以脫離順序和理性判斷——這在當時被認為太過激進,項目組最終沒有采納。
但現在,這張圖出現在了“底頁·A”中,且被保存在賬戶封存前的“最后一次編輯時間”中。
這就意味著:林齊元在消失前,已經開始實際構建“非邏輯性劇本結構”模型。
———
此時,林雪正在另一座加密研究終端里,整理先前從舊劇本系統中導出的殘片文件。
她正在比對一批曾被標注“未激活”的角色ID,用于篩查是否存在劇本偽造或套用身份的跡象。
列表中大部分ID格式常規,如:
L-1178(廢案劇本測試人)
L-1205(心理原型提取人)
L-1440(系統預演操作者)
但其中一串ID猛地映入眼簾:
L-CHEN(狀態:未激活·激活按鈕灰色顯示)
林雪眉心驟緊。
她立刻打開對照表進行核查。
L-CHEN不是系統自動生成ID。
而是自定義ID格式——這種ID只有系統核心寫入人擁有權限設置。
林雪腦中閃過那幾個字母的拼寫。
CHEN。
黎川的英文簽名拼音。
她手指緩緩停住,眼睛盯著那個“未激活”的按鈕。
【是否啟動角色初始化】——旁邊那行提示字閃著微光,卻被系統標注為:“權限不明,激活不可逆。”
林雪猶豫了一秒,沒點下。
她知道,這不是普通角色。
這是一個“隱藏角色”。
或者更準確說——
被從系統中剔除的原始編劇。
她回憶起前幾天黎川說的一句話:“我曾寫過一段劇本,但系統自己停了它。”
現在看來,系統并沒有完全抹除那段“劇外角色”。
它只是把他寫下的那一頁,換了個身份,藏進了深層結構——編號之外,劇外之劇。
她目光凝聚,低聲自語:
“這不是另一個角色,這是……他自己在劇本系統里,被轉譯成了一個‘被觀察版本的自己’。”
她忽然明白,這正是整個系統最深的可怖之處。
——它不殺人,也不安排罪犯。
它只需要寫下你——
不讓你知道你已被寫下。
而你就在這個過程中,一步步朝著你自己曾寫下的樣子,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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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把那張“底頁·A”的圖紙打印出來,貼在工作室墻上。他像多年前推理案情一樣,用不同顏色的馬克筆勾勒行為投射路徑,尋找其中斷裂的邏輯節點。
他發現,那張圖中最不合常規的地方,不是結構曲線交錯復雜,而是——邏輯連線從未閉環。
每一條路徑都在臨近終點時突然中斷,沒有收口。
沒有結局。
他忽然明白了林齊元當初“非邏輯劇本”的真正含義:
“我們寫下的不是完整的事,而是殘缺的段。”
劇本的目的,不是為了演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結局,而是——讓人永遠無法完整看清一個事件的全貌,只能陷入“不斷追尋結尾”的過程。
他看著圖紙上標注的一行字:
“你必須創造一個系統不理解的行為。”
“行為……系統無法理解?”他低聲重復。
他立刻開始寫下一條測試行為路徑:
時間:次日凌晨三點十七分
地點:東環廢棄地鐵車站
角色行為:于地鐵車廂內反復朗讀無邏輯片段劇段
劇段原文:“咸魚忘了拐角,悲傷沒帶編號。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他在紙上寫下備注:無因果性、無目標性、無角色指向性。
如果劇本系統是真正的結構引導系統,那么它應該無法對“無結構行為”進行預設。
——他要制造一個系統讀不懂的場景。
當天凌晨兩點五十八分,黎川來到東環廢棄地鐵站。
這里因線路規劃中斷,地鐵未通車,鐵軌與隧道保留,但無電子監控設備。
他走入B4號列車殘骸中,車廂斑駁、積灰、座椅破損。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亮手電,拿出那張劇段,開始一遍遍念:
“咸魚忘了拐角,悲傷沒帶編號。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他的聲音在空曠車廂中回蕩。
沒有邏輯。
沒有解釋。
沒有情感。
他就這樣一遍遍重復,重復,重復。
直到第三十二遍時,他身上的備用終端自動彈出屏幕。
界面是一條來自系統的自動生成劇本行為響應記錄:
【監測到異常行為:非參數段朗讀】
【劇本系統無法解析該行為結構】
【觀察編號 R-01留言:你正在創造‘盲區’】
【是否將該片段錄入“非映射劇檔”?】
黎川眼神驟冷。
系統真的“讀不懂”這段劇段。
而那條留言——“你正在創造盲區”,不是警告,而像是一種……敬意?
他心中一震。
他終于找到了讓劇本系統短暫失控的方法:
不是破壞結構,而是——制造系統從未設想過的“邏輯失聯行為”。
劇本系統能預設一切結構化動作,卻無法控制“結構之外的混沌”。
他低聲呢喃:“不被寫下的,就是自由。”
但就在他站起身時,列車車門后忽然傳來一聲沉響。
他猛然回頭,車廂盡頭站著一個黑衣人。
那人低頭站在陰影中,口中低聲重復著——
“咸魚忘了拐角……你是頁與頁之間。”
黎川愣住。
他不是唯一一個……這么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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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人站在車廂盡頭,臉被帽檐遮住,衣領高高豎起,幾乎看不清面容。
他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塊黯色的雕像,卻不時吐出一句低沉而僵硬的話:
“你不是那一頁,你是……頁與頁之間。”
黎川感到脊背一陣寒意。
那不是模仿,也不是回應。
那是**“同步”。**
他舉起手電照向那人,對方沒有動作,只是輕輕將頭轉向他。
黎川低聲問:“你是誰?”
黑衣人緩慢地伸出右手,指向身后的座椅。
那座椅上,放著一張紙。
他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黎川,然后轉身走入連接車廂,聲音隨即消失在鐵軌盡頭。
黎川小心走到那張座椅前,拾起紙張。
紙上并不是打印文字,而是手寫字跡,帶著微微褪色的藍墨水印:
【劇段編號:無】
【片段狀態:漂移】
【記憶生成者:L.C】
【劇段語句:你不是正在閱讀,而是被閱讀。】
黎川的手指微微顫抖。
“記憶生成者:L.C。”
這是他曾在舊檔案系統使用的劇本測試代號之一——只有在“非結構草稿模擬”時才使用,從未對外展示。
他重新看那張紙,意識到這段劇段,并不是一個故事,也不是行為描述,而是一種語義陷阱:
“你不是正在閱讀,而是被閱讀。”
這句話意味著——他此刻的行為,不是主觀意識的投射,而是另一個“閱讀系統”在讀取他的反應。
他低聲道:“原來……‘非邏輯劇段’并不只是劇本漏洞。”
“它是一扇鏡子——”
——照見的不是劇本之外的自由,而是系統尚未建構完成的“意識容器”。
就在此時,他的手表終端震動了一下。
是系統消息提示:
【觀察編號:R-01已記錄你當前片段·已嘗試加載至“隨機演示結構層”】
【狀態:未匹配成功】
【結論:片段語義結構缺失,判定為“作者語病”】
【備注:該語言方式不具備劇本邏輯意義,將暫不接入主系統】
黎川失笑。
“作者語病?”
他第一次因為“不合結構”而被劇本系統踢出主線路圖譜。
可這恰恰說明了一件事:
非邏輯劇段,是唯一不會被強制“進入劇情”的段落。
它既無法推動角色動機,也不能引發劇情前進——但正因如此,才成了劇本系統的“盲區”。
他終于明白:
唯有在被劇本“誤讀”的那一刻,人,才是真正不在劇中。
—
黎川把那張劇段紙小心收起,貼身放進胸口內袋。他不打算交給任何系統分析,也不讓林雪復制。
這將是他的“劇外遺言”。
他走出列車殘骸,站在夜色與晨霧之間,輕聲說:
“你可以讀我一千頁。”
“但第1001頁——我要親自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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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十三分,黎川從東環廢棄車站出來時,霧氣尚未散盡,街頭空無一人。
他坐上摩托,沿江邊舊路緩行,心中始終回蕩著那句話:
“你不是正在閱讀,而是被閱讀。”
這不是一句哲學式的劇段感言,而是劇本系統對“意識與行為同步關系”的真實解析。
當你認為你在思考時,其實某個結構正在判斷你的“思考方式”是否可預測。
他深知,劇本不是靠臺詞推動,而是靠行為背后的邏輯路徑驅動。
所以,若能改變一個人“行為之前的結構判斷”,那么——
是否就能打破劇本的必然性?
——
下午,林雪在城市另一頭,一家名為“永川二手書社”的地方進行采訪拍攝。那是個半舊的書鋪,老板是她在新聞線圈中結識的一位小說搜藏家,長期收藏舊版未出版稿件。
林雪對書沒興趣。她在找那位“曾經在無編號劇段中被提過一次”的人——雷一山。
他是2017年未刊劇本試寫者之一,但從未在系統主庫出現,只有在“記憶型劇段”里短暫出現過一次。
林雪找到他時,雷一山正坐在柜臺后看一本沒有封面、只有手寫紙張裝訂的薄書。
“你聽過劇本系統里有一種句子,會被刪除嗎?”林雪問。
雷一山抬起頭,目光淡然:“你是說‘破序句’?”
林雪驚訝:“你知道?”
“我當年寫過一頁。”他說著,從柜臺下抽出一張薄紙,遞給她。
林雪展開,那上面只有一句話:
“如果所有句子都需要解釋,那第一句話,是誰決定它是第一?”
她盯著這句話,仿佛看到黎川昨日所讀那段“非結構句”的回音。
林雪忽然意識到:
也許這些句子,不是用來推動劇情的。
而是用來讓“角色”脫離劇本的軌道的。
她給黎川發了條信息:
“我找到另一個你寫下過的‘句中人’。”
“也許你不是唯一試圖反寫劇本的人。”
——
夜里,黎川回到家,關燈,將那張“劇段語句”貼在墻上。
他在紙下寫了一行字:
“劇外行為嘗試第1頁·成功未被收編”
他站在那面貼滿劇本草案、編號地圖、觀測者留言的墻前,第一次有了從未有過的清晰感:
他們能寫劇本。
但他們寫不了那個——讀完劇本還想寫一頁的人。
黎川閉上眼,心中默念:
“我不是結構。”
“我是句縫。”
“是劇與劇之間,一條不能被編號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