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在哪里？

城郊荒地的義冢。

“朱家曾讓城外村的百姓交租，我之前只是讓他們幫忙遷回墳地，現在是時候解決問題了。”

“明日我們就以此為借口，讓知縣拿出魚鱗冊和賦役黃冊。”

夜色潑墨般傾瀉而下，夕陽眨眼間便被墨汁覆蓋。綏安離開侍衛小院，這一路上并不全是燈火通明，大多街道都黑漆漆一片。

無人的街角，偶爾有什么東西竄過，綏安嚇了一跳，明淵說只是老鼠。

以往沒有注意到的動靜全都被無限放大，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的吵。

小公主苦惱的嘆氣，緊抱著明淵的胳膊，視線不敢離開燈籠的亮光，余光卻總是能注意到黑暗的邊緣。

“我好想母親。”

害怕，想娘親的抱抱。

明淵忍住笑，溫聲道：“很快就能回去了，他們一定也很想你。”

小院內點了燈，十分亮堂，小孩子們在涼亭附近吵鬧，見到綏安時都蹦跳著跑來喊她。

綏安立即忘記了那森森白骨，笑著和他們一起玩。衛承璟湊過來，綏安腦袋一偏，對他展示一個后腦勺。

夜色更深，院子里徹底安靜下來，蟲鳴聲也漸漸隱去。

綏安坐在房間桌前，燭火將她和明淵的影子投到墻上。

她猶豫半天，讓明淵等她睡著了再來熄燈。

明淵無奈輕笑，眼底滿是愛與溫柔，答應道：“好。”

小公主鉆進被褥，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卻仍覺得床榻比以往空蕩許多。

心跳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她緊閉著眼睛，讓腦海里充滿“睡覺”兩個字，努力不去想那白骨，那黑黢黢的窟窿眼。

她緩緩進入夢鄉，手指仍緊緊攥著被角。

明淵進到她房間，并沒有急著吹滅燭火，而是坐在腳踏上，借著暖光用視線描繪她的臉頰。

他想起今日她聽到衛承璟救了郭騰時的神情。

她很欣賞他。

他心里有些不爽，在他看來，那男的接近她目的不純，就是為了利用她。

但他也很清楚，綏安不會在意這一點。作為公主，作為皇室唯一的子嗣，板上釘釘的儲君和下任帝王，誰接近她沒有目的？

如果綏安原諒他，如果綏安接受他，如果綏安喜歡他……

明淵彎下腰，埋首在腿間，雙手交在一起。

前兩年的寒冬，綏安帶他和一眾侍女去御花園堆雪人，雪紛紛揚揚落了她滿身。

他越了矩，忘了分寸，下意識將她凍的發紅的手放在衣襟里暖熱。

他仍然記得她冰涼的指尖貼近他胸口時滲入的涼意，卻燙的他心跳都亂了。

當天夜晚，皇上便親自來找他。

偏殿內燈火通明，帝王負手而立，語氣如往常一樣溫和。

“你知道朕為何未曾納妃，只有皇后一個嗎？”

他喉頭發緊，不解他的提問，答的謹慎：“因為…娘娘不愿意？”

皇上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卻讓他緊張的脊背繃直。

“哈哈，這只是很小的原因。”

“你再想想。”

他絞盡腦汁：“因為您不想納妃？”

皇上鼓鼓掌，贊許的點點頭：“很接近。”

“皇后足夠好，能占滿朕的整顆心，所以朕只要有她就足夠。”

他話鋒一轉，聲音輕的像是嘆息：“明淵，寧寧的未來不會只有你。”

“你若做得到，便是她的‘皇后’。你若能力不夠，你就只能看著她‘納妃’。”

皇上頓了頓，嘴角仍然噙著笑，眼神卻冷下來：“你要是不愿意……”

他話語停在這，明淵卻明白，若他不愿，連站在她身邊的資格都會失去。

似是看他太緊張，皇上的語氣再次柔和下來，寬慰他：

“你是我皇家養大的孩子，又是寧寧的竹馬，無論是作為皇帝還是作為父親，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寧寧身邊。”

皇上離開，留他一人在偏殿。

皇上給了他機會。

那時他想，只要能守在綏安身邊，能一直看著她便足夠。

這些年都是這么做的。

那些權貴家的孩子接近她，她表面總是客套，他也不認為有什么問題。

但現在見著旁人接近她，她表面厭煩，內心卻充滿欣賞。

他才知道自己的心遠沒有想象中的豁達。

甚至極其狹隘。

她不過多看別人幾眼，他都嫉妒的發狂。

尤其是她欣賞的那個人滿心滿眼都是算計，目的不純還無禮，不稱心意便亂發脾氣。

被褥裹在綏安身上，她熱的身上冒汗。輕薄的被褥被汗水打濕，沉沉的壓在她身上。

夢里一片黑暗，一轉眼卻出現一潭黑色的水，不知道哪來的光反射在水面上。周遭的空氣又濕又黏，所有水汽都附著在她身上，潭水緩緩漲起，她全身濕透著，仿佛就站在水中。

潭水中間冒了泡，泛起一圈圈漣漪，一截斷骨忽然被水泡抬上岸，緊接著那下頜大張著的頭骨連著身體從潭水中猛地爬出來，黑黢黢的窟窿仿佛鎖定了她，那一瞬間，寒冷席卷全身，像突然被吹了風。那骨骼姿勢扭曲的要沖過來。

綏安驚醒，胸口劇烈起伏。

身上的被子剛被明淵掀開了一角。

他見她慌張模樣，用手帕擦她額上汗珠，另一手輕撫她后背，緩聲安慰：“別怕別怕，噩夢而已。”

綏安緩過神，淚眼汪汪的抱住明淵，委屈道：“骨頭要吃了我……”

“我想母后……”

明淵心跳陡然加快，他動作略有些僵硬，然后才輕輕抬手環住她。

半晌，他放開小公主，動作輕柔的擦擦小公主濕潤的眼角，語氣柔的像水一樣：“那些骨頭生前也是人，不會吃同族的。”

綏安一愣，又覺得好笑：“你安慰的話好奇怪。”

明淵輕笑：“那屬下說的對嗎？”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它。”綏安撇撇嘴，心漸漸安定，不那么害怕了。

生前都是人，它們要吃也該吃害死他們的人，不會來找她的！

但是害她被嚇醒了，也沒睡好。

“好想打朱老爺一頓。”她低聲。

明淵微微挑眉，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