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天聰二年，九月四日。

沈陽，大政殿。

“大汗，當今明主（注1）弱冠之年倉促繼位，不通軍事。奴才以為此時西進打察哈爾本部，實不如趁此南朝主少國疑之機再打?qū)庍h。”

范文程跪在地上，偷眼看向殿上。

八角重檐下，四張鹿角椅并列丹墀。

剛剛坐上汗位的皇太極端坐右首，

頭頂金錢鼠尾辮垂落肩頭，前額至顱頂三寸盡剃，青皮映著燭光，

聞言只輕輕“嗯”了一聲。

大貝勒代善舉棋不定：

“喀爾喀部求援文書已至，林丹汗劫其牛羊，若不派兵前往，草原局勢……？”

三貝勒莽古爾泰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晃晃悠悠從鹿角椅里站起來：

“范文程！你這吃里扒外的漢狗奴才！真當本貝勒眼瞎？南朝小皇帝確實毛還沒長齊，可新任的薊遼督師是袁崇煥！那袁蠻子守寧遠城時，紅衣大炮轟得老汗王（努爾哈赤）都.…….”

他說著猛地一摔，

“啪”的一聲脆響，酒碗落地，瓷片迸濺。

范文程嚇得渾身一抖，隨即衣領被揪住，高大的身板幾乎騰空而起，臉上噼里啪啦來回被扇了幾個耳光，耳朵“嗡嗡”直響。

“去年老四（皇太極）攛掇打?qū)庍h，說什么‘錦州糧倉，唾手可得’！結(jié)果折了老子正藍旗三個牛錄，搶回來的糧食還不夠喂馬！”

莽古爾泰教訓完范文程，隨手把他扔回地上，環(huán)視殿內(nèi)一圈，兇狠的眼神最后落在皇太極身上：

“你們這幫漢狗酸儒整天‘伐明大計’掛嘴邊，連個袁蠻子的城頭都摸不著！再讓老子當先鋒填壕溝，休怪本貝勒的刀認不得自家兄弟！”

好好好，

好一場樂子！

二貝勒阿敏只恨自己手里少個西瓜，不能一邊吃著解暑一邊看好戲。

他自負聰明，已經(jīng)把眼下的局勢看了個一清二楚。

天啟七年，皇太極在另一位大貝勒代善的支持下繼承了汗位，

卻受制于老汗死前遺言，四大貝勒共議不能獨掌大權(quán)。

皇太極為了樹立威望力排眾議出動大軍打?qū)庍h錦州——

結(jié)果在高城大炮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寧遠大敗，死了一堆人又沒搶回多少物資人口，威望大損。

本來今年八月四大貝勒議事，已經(jīng)商量好九月六日出兵蒙古，攻打察哈爾本部，搶些牛羊回來補充元氣。

距離出兵兩天時間，皇太極今日突然召集議事，

范文程這條漢狗奴才狗膽包天，上來就建議又打?qū)庍h錦州，明顯是受了皇太極的指示。

雖然不知道四貝勒一個聰明人為什么干傻事，非要和寧遠錦州杠上。

但阿敏反正去年打朝鮮已經(jīng)立下大功，這次不管出兵哪里都輪不到他來打先鋒，自然穩(wěn)坐釣魚臺，只管吃瓜看戲就好。

“二貝勒，你怎么看？”

吃瓜吃得正來勁，就被皇太極點名了。

阿敏嘿嘿一笑，執(zhí)行自己和稀泥的策略：

“四貝勒，我覺著都行。”

皇太極聞言面色不變，又“嗯”了一聲。

這個老四，

會幾句漢話，看了幾本《三國演義》的連環(huán)畫，就天天裝深沉，真以為自己是草船借箭的諸葛亮不成？

阿敏心里不屑，臉上卻絲毫沒有絲毫不耐煩——

因為他知道有人比自己更沉不住氣。

果然，

大政殿中沉默保持了沒一會兒，莽古爾泰又一碗酒下肚，一拍扶手就站起身：

“四貝勒既然沒有什么別的話說。那咱們還是按照本來商量好的，打察哈爾去吧。”

眼看他就要跨出殿門，皇太極終于說話了：

“三貝勒稍安勿躁，我這里有幾條最新情報，聽完之后再做決定不遲。”

莽古爾泰回身兩步，一屁股坐回鹿角椅中，口中酒氣沖天連隔著兩米阿敏都能聞到：

“老四現(xiàn)在說話成天拿捏強調(diào)，跟漢狗酸儒越來越像了！有什么話不能快點說？非要賣關子？”

皇太極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范章京，請將我們在寧遠和京城布下探子傳來的消息一一說來。”

范文程連磕三個頭，金錢鼠尾辮子甩動得格外滑稽：

“南朝貪腐成風，奴才聽說戶部已經(jīng)欠了關寧三個月，薊鎮(zhèn)兩個月的軍餉。七月底關寧軍已經(jīng)鬧出兵變，遼東巡撫畢自肅被當兵的綁了，關進牢房吊起來拷打，最后不堪受辱自殺了。”

“新任薊遼督師袁崇煥到任，立刻給明主寫信，索要八十萬兩銀子補發(fā)軍餉。明主答應得很快，然而一個月已經(jīng)過去，連一分銀子也沒有見到，關寧軍再度大嘩，就連袁崇煥都已經(jīng)彈壓不住，此時正是進軍時機！”

代善，阿敏，莽古爾泰聞言都是一怔。

這消息還真有那么點意思啊！

眾貝勒自己就是戰(zhàn)場上廝殺出來的，哪能不知道皇帝不差餓兵的道理？

別說餓著肚子了，就是少發(fā)些賞賜，上了戰(zhàn)場誰給你拼命啊？

代善此時正和皇太極處于蜜月期，已經(jīng)喜形于色：

“如果范章京所言屬實，那四貝勒說的有道理，搶察哈爾哪有搶南朝來得痛快？”

阿敏見有利可圖，也開始認真思考利弊：

“只是如果真轉(zhuǎn)去打南朝，必須要大軍出動。東江鎮(zhèn)毛文龍若發(fā)現(xiàn)我后方空虛，又出來打劫該怎么辦？”

皇太極嘴角翹起，看向范文程。

范文程會意，又開始磕頭：

“稟報各位主子，奴才還得了另一個消息。袁崇煥一上任薊遼督師，就命人將毛文龍和其手下有名有姓的將領都召到了寧遠開會，此時東江鎮(zhèn)只有毛文龍的幾個義子坐鎮(zhèn)，決計不可能主動出擊。”

后方無憂！？

這下連阿敏也動了心：

“消息確實嗎？”

范文程指天發(fā)誓：

“若有一句虛言，奴才天打五雷轟！”

皇太極見火候差不多了，開口笑道：

“寧錦之戰(zhàn)，我軍之所以沒有占到便宜，皆因袁崇煥遵孫承宗之經(jīng)略，仗著紅衣大炮，固守堅城不肯出戰(zhàn)而已。”

“此次袁崇煥入京與明主平臺奏對，竟然承諾‘五年復遼’！”

“如此狂妄，各位貝勒難道不敢與之一戰(zhàn)？”

注1：

后金常以“明主”指稱崇禎帝。

范文程起草的勸降書：“明主暗弱，正豪杰擇木而棲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