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間一到，一家四人走進那家烤肉店。

門面不大，卻收拾得一塵不染。木格窗映出榻榻米席地的室內光景，門一拉開，空氣中便撲來溫暖的炭香與醬汁蒸汽的味道。迎面的墻上掛著幾張泛黃的爵士唱片封面，最里側的廚房門微開，一位短發、神情干練的中年女性正挽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來。

“啊啦——這不是我們的小彩花嗎~?！彼曇繇懥?，眉眼帶笑。

“紀子阿姨好?！辈驶曇艉茌p，帶著一點初見的客氣。

“她笑起來是不是特別像我小時候？”筒井志保剛準備開口，筒井彩萌已經搶著說了出來。

“她不笑的時候也像你。”紀子阿姨一邊笑，一邊脫下手套走過來，“真羨慕你們家，有女兒的家就是熱鬧?！?

一行人坐定，紀子阿姨已經進廚房開始準備。沒一會兒，一道道特別準備的菜陸續端上來。

第一道是和牛炙壽司。她單手穩穩拿起噴槍，火焰劃過肉面，脂肪剛剛被喚醒，就透出一圈細致金邊；第二道是三文魚刺身，薄片幾乎透明，在冰塊上展開如扇；還有玉子燒，被切成精巧的小塊，碼在黑釉長盤上，軟韌之間還帶著淡淡甜味。

“今天的主角是小彩花，”紀子阿姨一邊擺盤一邊說，“這些啊，都是給你特別準備的。”

彩花輕輕起身，鞠了一躬：“謝謝您?！?

“要珍惜小孩子這段時光，”她說著，轉頭對志保，“真的一不留神就長大了。”

“所以我才每周都想上京看看她?！敝颈ＰΦ?。

紀子阿姨一笑，繼續進廚房調醬。

桌上的烤爐已經升溫。彩花坐在爐邊，動作不急不躁地翻著肉，認真看著油花在高溫中慢慢收緊。

她把烤好的牛舌夾進彩萌的盤里，又給她換了個溫過的碟子。

彩萌嘗了一口，咀嚼片刻才慢慢開口：“嗯……考得恰到好處?！?

對面的筒井櫻看了這幕，嘴角輕揚：“哎呀，妹妹被你教得也太乖了吧?！?

“哪有?！辈拭日Z氣平緩，“是她自己會看氣氛。”

“不是夸你啦，是夸彩花乖巧?！睓研χ眠^一塊剛烤完的牛肩，蘸了點醬油，“你看我，小時候只會讓你給我盛碗飯，現在你倒是被照顧上了?！?

“這叫權力更迭?！敝颈Ｐχ{侃，動作卻自然地為大家添了茶。

“姐姐你小時候會給人盛飯？”彩花忽然問。

“當然不會?！辈拭纫Я艘豢谟褡訜?，語速依舊慢，但聲音微微帶了笑意。

筒井櫻舉起杯子，為這頓團圓加了個輕快的節拍：“來——我們家三姐妹能一起吃頓飯，太難得了。干杯。”

“干杯。”

杯子輕輕碰響，聲音不大，卻帶著某種歸屬感。

晚飯持續得比任何一餐都久。話題從櫻小時候在學校跑步比賽摔了一跤還贏了第一，到志保第一次燉牛筋失敗卻被二個孩子吃光的回憶，一段段都輕盈，卻不輕浮。

紀子阿姨擦手走過來，替大家續茶，忽然望向彩花：“東京這邊的生活，還適應嗎？”

“還好。”彩花答得簡短，但眼神不慌，有著一種微妙的沉穩。

“她很努力。”彩萌補了一句，“舞蹈和聲樂都上得很勤快，老師評價也不錯?！?

“而且啊，”志保添上最后一句，“現在比剛回來那會兒，開朗多了?！?

彩花聽著，不說話，只是輕輕把碗邊的湯勺轉了個方向。她不習慣被夸，但在這桌上，她卻沒有覺得不安。

這頓飯沒有儀式感，卻有某種真實的靠近在悄悄發生。

飯后，紀子阿姨把他們送到門口。

“下次有空，”她對彩花說，“把你朋友也帶來嘗嘗阿姨的隱藏菜單?！?

“好?！辈驶c頭，眼神帶著一絲明亮的躍動。

“你現在啊，”紀子阿姨停頓了一下，打量她，“很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

彩花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拍拍彩花的肩，聲音低了些，

“你媽媽年輕那會兒，也不怎么愛說話，但站在她旁邊，就會覺得安心。你身上，也有那種感覺?！?

彩花輕輕低頭：“……嗯。”

從烤肉店出來，四人走回地鐵站。夜風輕緩，吹不動什么，但街燈從背后鋪下來，把影子拉得長而穩。

她們走在一排，櫻在最外，時不時還會半抱住彩花的肩；志保跟在后面，提著紀子阿姨塞的便當盒。彩萌依舊是那種慢半拍的步伐，卻也沒有走遠。

沒有特別的結語。

只是夜色里，燈光從店門灑下，把每個人的輪廓裹進一層朦朧的暖意里。

吃過飯，一家人沒有立刻散去。

紀子阿姨送他們出門后，志保說想散步消食，幾人便繞著附近的小公園緩慢走著。初夏的夜晚不冷不熱，樹蔭間有風吹過，街邊小花正開著，一盞盞路燈把人影拉長又拉短。

“我小時候啊……”彩萌忽然開口，“特別喜歡抱著媽媽的腿睡覺。只要她一動，我就醒。”

“你那時候根本就是一只掛在腿上的樹懶。”筒井櫻接上，“還記得有次我們去熱田神宮，你整整一路趴在媽媽背上，我還要幫你拿帽子扇風?！?

“那是因為你不讓我坐嬰兒車?！辈拭日Z氣里帶著些許不服。

“你三歲半了還想坐！”櫻忍笑。

彩花走在她們身邊，聽著，沒插話，但腳步比剛才慢了一點。

“我小時候喜歡貓?！辈拭群鋈晦D頭對彩花說，“會跑到鄰居家的車庫里喂流浪貓，結果有一次被鄰居罵了一頓，還以為媽媽會打我。”

“然后媽媽只是把你拉到廚房，讓你洗完手幫她剝毛豆。”櫻說，“那次你哭了一路?！?

“因為我不是怕挨罵，是怕貓餓。”

“你從小就挺奇怪的。”櫻語調溫柔。

“那你小時候呢？”彩花終于輕聲問。

“我啊?！睓严袷窍肓讼?，“我小時候很像現在的你?！?

“什么意思？”

“就是……”她側頭看彩花，

“不太愛說話，什么都放在心里。能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太喜歡吵鬧。”

她沒有參與這些回憶，但此刻，她像是慢慢走進這些年流逝過的時光里，變得真實、具體。

志保走在最后，一邊聽著孩子們打打鬧鬧，一邊從手提袋里掏出餐巾紙擦手：“你們小時候，也就這點事最熱鬧了?！?

“媽?！辈拭群鋈坏溃澳阈r候是怎樣的？”

志保一愣，隨后輕笑：“我小時候啊……忙著看你們外公外婆吵架?！?

三姐妹都愣了一下，隨即又笑成一團。

走在路燈下，彩花忽然輕聲問：“那……我小時候，是不是也有這些事？”

三人都靜了一瞬。

“你小時候很喜歡看我彈琴?！蓖簿畽严乳_口，聲音緩了些，“你不是愛哭的孩子，但如果琴停太久……你就會走過來，拿手指點我的膝蓋?！?

“真的嗎？”彩花微微睜大眼睛。

“真的?！敝颈厝岬匮a充，“你兩歲前話很少，但會用動作表達。每天晚上，一定要媽媽背你繞屋子一圈?！?

“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彼皖^笑了笑。

“沒關系啊。”櫻看向她，“我們記得就好?！?

這句話說完，大家都安靜了片刻。

是柔軟的安靜，不是尷尬，也不是傷感。

只是那種，終于一起站在同一張時間照片前的感覺。

也許回憶無法補上缺口，但愛，是可以繼續堆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