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去說會話。”這是老道士對阿羽講的。

說罷，便拉著劉爹往外走去，阿羽聽著他們的腳步聲猜測著兩人應該是到屋外了。

來的人是誰她不在乎，不好奇，他跟自己見過的其他陌生人沒有什么區別，也只有在對方進門的那一會她抬眸掃了一眼，當時她似乎想起來什么，表情出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很快又恢復成她那副拒人千里的淡漠。

老道士看了看劉爹又看了看阿羽，目光剛好對上，露出一個干巴巴的微笑。

“……他在心虛。”阿羽心里這么想著。

屋子里只剩下阿羽一個人，她的各種感覺一點點復蘇，她打量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她日常在家里穿的那件寬袍子，這也是老道士給她做的，挑的純棉的料子給阿羽當睡衣，老道士知道阿羽不喜歡穿別人穿過的病號服，愣是自己返回了山上，好在臥室的位置在坍塌的另外一邊。

觀里天天燃著香火，她每件衣服上都能沾染，不論洗多少次，經久不散，她慢慢的吸了一口氣，這讓她覺得好受了許多，至少可以忽略掉身上緊纏的繃帶。

疼也沒有多疼，她很小的時候就知喊疼這件事情并不會減輕疼痛，疼痛是必然的，反正到最后都會結束的。

也許這個世間除了老道士，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這么縱容著阿羽這種病態的潔癖。

皮膚上的陽光變得暖和，她攤開了手心，外頭應該起風了卷起了塵埃，她手心的陽光晃了晃。

不安的感覺蔓延開來，面上波瀾不驚的姑娘，心里已經山呼海嘯，心口一陣酸痛仿佛在提醒她，有一些她討厭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她開始頭疼了，完好的手下意識的往脖子上摸去，只摸到自己微微發燙的皮膚，應該是發燒了。

老道士跟劉爹交談了很久，在進屋的時候只有老道士一個人。

他先是疊了疊床頭的換洗衣服，沉默了好一會，這才拉過椅子挨著床頭坐下。

“那個人是你爸爸……”

聽到這句話，阿羽也沒有多驚訝，她露出一個了然的淺笑，朝老道士歪了歪頭，“是長得挺像的，他一來我就知道了。”

老道士點點頭，他知道自己教養長大的姑娘有多聰慧，“是我主動聯系他的，我也是第一次見他……我把你托付給他了……”

后面的話老道士有點不敢繼續，小心翼翼的看著阿羽的神色，果然，阿羽煩躁的擰起來眉頭，掙扎著要坐直一些，怕她扯到傷口，老道士連忙探身去扶。

安靜了良久，阿羽只定定的看著老道士，那雙清透的眸子一點點的紅起來，她在克制情緒。

老道士重新坐回去，“我要死了，我早早就算到了死期，你不是知道嗎？”

“嗯……可是我也會死。”

他們聊過無數次死亡，老道士還領著阿羽給自己挑個長眠的地方，離道觀很近，大概就是阿羽啃完一個蘋果的距離，他親自給自己挖著墳，阿羽就坐在邊上的石頭上跟他聊天，他覺得阿羽能相對平靜的接受自己的死亡。

“你還早。”老道士輕微的拍了拍阿羽的手背，用一種安撫的語氣道，“你還有很多日子要活呢……”

“我不喜歡托付這個詞。”阿羽的不安放大了，她微微張著嘴像是有顆鋒利的冰塊梗在咽喉，又寒冷又尖銳。

聽到這里，老道士抬手在阿羽眼下蹭了蹭，他的手特別粗糙，干燥皸裂，阿羽愣了愣，上一次老道士給她擦眼淚還是很小的時候，長大以后老道士守著“男女有別”的戒律，盡可能的避免肢體接觸。

阿羽吸了吸鼻子，努力平靜，輕輕的說：“我知道你要死了，我不喜歡托付這個詞……托付就好像是，你不要我了，急于脫手。”

老道士皺眉，一時無言，他收回手在褲腿上摩挲著，剛想再說點什么，就被阿羽打斷。

“坑你挖好了，回頭我給你填上，石匠做的碑也送上山了，我上回瞧見了，還可以，不丑，你花了多少錢？”阿羽不再哭，她好像屏蔽掉了一些東西，聲音柔柔的，就像平時跟老道士在飯桌上閑聊。

老道士胡亂抹了把臉，臉色不算好，“沒要錢，年前他家老母親去世我去幫過忙。”

“那回頭，讓他也給我做一個，跟你那個一樣的。”

“阿羽……”

“等我給你埋好以后，我就在你邊上挖個坑，不過我挖得慢一點，你得等等我……你把我養得太嬌氣了。”

“嗯……好，我可以等很久很久，幾十年也行的。”老道士無奈的嘆了口氣，“你好像發燒了，止疼藥的藥效應該也過了，我借了廚房的爐子熬了小米粥，一會咱們該吃午飯了，吃了飯再吃一次藥睡會。”

說完，他又絮叨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是眼神總是往門口望去，阿羽知道那個人在門外。

關于這個所謂的爸爸的話題，阿羽一個字都沒有多問，老道士也識趣的不再提。

……

要說劉爹應該是最不安的那一個，來之前他還有那么些懷疑，接到老道士電話那天他在單位食堂剛打好飯。

那一瞬間，他似乎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無數滾燙的東西涌到腦子里，他開始控制不住的發抖，激動和惶恐圍毆著自己。

那份飯最后進了垃圾桶，而劉爹幾乎用盡了全力才讓自己恢復到正常行走。

見到阿羽的時候，只一眼那些懷疑便煙消云散了，他打了一路的腹稿，成了一堆亂碼。

那孩子的臉跟劉凌竟然有八分相似，一樣的清瘦，細長又深刻的眼尾是他們家族的遺傳特點，只是阿羽的身上強烈的梳理感，讓他這個中年男人都心生畏懼。

他怎么會害怕自己的孩子，下意識的想起家里那個兒子，劉凌永遠是快樂自在的，煩惱也不過三秒，心里不藏憂愁，見誰都能笑，他就好像是金燦燦的無憂花。

而阿羽卻截然相反，她更像昆侖上一陣凌厲的風。

現在他要努力傍近這陣風，哪怕會有不可知的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