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神經獻祭
書名: 霧祭作者名: 霧隱沙本章字數: 4989字更新時間: 2025-04-29 08:00:00
在一片荒蕪的廢墟之中,程墨孤獨地站立著,黑風衣的衣擺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腳下的焦土泛著詭異的青灰色,幾株枯死的古樹虬結著刺向天際,枝干上凝結的冰晶折射出細碎的幽光。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風聲裹挾著碎石在斷裂的羅馬柱間穿梭嗚咽,那些雕琢著藤蔓花紋的大理石柱基半埋在沙土里,裂縫中探出的青銅齒輪早已銹跡斑駁。天空灰蒙蒙的如同浸透墨汁的棉絮,云層深處不時閃過暗紫色的電光,將遠處鋸齒狀的山巒輪廓映成猙獰的剪影。當薄霧被無形的力量撕開剎那,能瞥見山巔若隱若現的尖頂建筑,其表面覆蓋的鱗狀金屬正隨著光線變化詭譎地蠕動。廢墟間散落著刻有星象圖的石板,程墨的手指撫過其中某塊石板邊緣的刻痕時,暗紅苔蘚突然發出微弱的熒光,將他蒼白面容映得如同幽靈。在他身后三十步處,半截斜插在地面的青銅劍突然震顫著發出蜂鳴,劍柄鑲嵌的貓眼石里流轉著血色的霧靄,而程墨眼中有更深的陰影在凝聚——那陰影里蟄伏著連廢墟都畏懼的秘密。
突然,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從地底涌出,將程墨牢牢地吸附住。他的軍靴與地面接觸處泛起詭異的波紋,瀝青路面竟呈現出液態金屬的光澤。隨著骨骼發出細微的喀嚓聲,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地面沉去,仿佛被某種神秘力量編織的量子網絡捕獲。無數銀色光粒從混凝土裂縫中滲出,在月光下形成漩渦狀的引力潮汐,將他的作戰服絞成布條。
當膝蓋完全沒入地面時,程墨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下陷——那些液態物質正通過毛孔滲入他的循環系統。緊接著,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脊髓深處傳來,那是二十一赫茲的共振波在作祟,將他的痛覺神經遞質濃度推至臨界點。視網膜投射出詭異的頻譜圖,顯示著與地核自轉同步的能量波動。他咬緊的牙關滲出藍血,這是基因改造后的特殊體征,此刻卻在共振場中蒸騰成細小的晶體。
十米外的路燈開始高頻震顫,玻璃燈罩在特定頻率下崩解成納米級的棱鏡。這些懸浮的微光粒子勾勒出肉眼可見的引力線,將整個街道編織成巨大的弦理論模型。程墨的戰術目鏡瘋狂閃爍,顯示著超越人類承受極限的138分貝次聲波——這正是量子糾纏態的具象化詛咒。他的記憶中樞突然涌現陌生數據流,那是七年前南極冰層下挖掘出的遠古文明碑文,此刻正以痛覺為媒介進行神經解碼。
在這難以忍受的劇痛之中,程墨的意識開始如風中殘燭般搖曳。他感覺全身血管都在爆裂,每根神經末梢都像被硫酸灼燒,連骨髓深處都滲出針扎般的刺痛。混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瀝青裹住他的五感,時空的概念在此刻徹底崩解。雷鳴般的嗡鳴在耳膜深處炸響,恍惚間他仿佛正在冰冷的水底緩慢下沉,四肢被無形的鎖鏈層層纏繞。
就在意識即將熄滅的剎那,記憶的斷層突然迸發出刺目的白光。他看見程雪穿著褪色的藍白校服,正踮腳擦拭客廳玻璃柜頂端的灰塵——那是妹妹十二歲生日清晨的畫面。少女纖細的手腕隨著動作微微顫抖,書包帶垂落的流蘇在晨光里輕輕搖晃,柜面上擺放著父親親手雕刻的木質八音盒,發條轉軸處還沾著昨夜蛋糕的奶油漬。
記憶的鏡頭突然劇烈晃動。原本晴朗的窗外不知何時漫起鉛灰色陰云,吊燈在虛空中詭異地左右搖擺,程雪擦拭玻璃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十二歲的少女緩緩轉頭,瞳孔里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嘴角保持著祝福的弧度,整張臉卻如同被冰封般毫無生氣。程墨聽見自己當時的驚叫卡在喉嚨里,身后傳來母親打翻湯碗的脆響,滾燙的排骨湯在地面蜿蜒成暗紅色的溪流。
在一片昏暗的實驗室中,量子共振儀的藍光在天花板投下詭譎的波紋。手術臺上的燈光顯得格外刺眼,將程雪纖瘦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金屬臺面,指甲縫里還殘留著三天前在敦煌戈壁采集隕石樣本時的沙礫。在她身旁,五臺全息監控屏懸浮在半空,實時跳動著神經元的生物電信號。一群身穿白袍的科研人員正忙碌地準備著各種手術器械,鑷子與鈦合金顱骨鉆碰撞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戴著金絲眼鏡的首席研究員調試著腦機接口,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眼底的狂熱:“第七代納米探針已激活,準備進行海馬體植入。“角落里,助理研究員突然踉蹌著撞到低溫儲存柜,玻璃罐中漂浮的異星生物組織標本隨之晃動,那些淡紫色的觸須在培養液里舒展蜷縮,仿佛具有獨立意識。
程雪的睫毛在強光下微微顫動,耳畔傳來遙遠的嗡鳴,像是記憶深處母親臨終前的呼吸機聲響。當冰涼的固定環扣住太陽穴時,她突然想起三個月前那個暴雨夜,天文臺射電望遠鏡接收到的神秘脈沖——那些精確重復的量子編碼,此刻正在她枕骨下方的植入體中持續發熱。
“程雪,你真的愿意嗎?”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在手術室中響起。無影燈的白光刺破消毒水的氣味,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突然停滯了半拍。主刀醫生隔著三層外科口罩再次發問時,手術刀在他戴著乳膠手套的指尖微微發顫,這個從業二十年的神經外科主任第一次在劃開皮膚前重復確認。程雪仰躺在傾斜30°的手術臺上,后頸硌著金屬支架的棱角,她試圖吞咽卻發現喉管早已被固定帶鎖死,只能轉動眼球望向聲音來源。醫用頭燈在醫生額前投下濃重的陰影,卻遮不住他眼尾刀刻般的皺紋里滲出的汗珠。
“準備α-3型鎮痛泵。”醫生突然抬高聲調,不銹鋼器械臺被撞出清脆的回響。程雪感覺到冰涼的導電膏正沿著脊椎L3-L4間隙蔓延,像一條吐信的蛇鉆進神經叢。她想起三個月前在實驗室通宵調試腦機接口時,那些穿透頭骨的電極針也是這樣閃著藍光。手術室頂部的排風口卷起她散落的發絲,恍惚間又回到了被暴雨困在解剖室的那夜——濕透的白大褂緊貼著后背,示波器上躍動的波形與此刻監護儀的心電圖逐漸重疊。
主刀醫生的鑷子懸停在半空,金屬反光在程雪瞳孔里折出一道虹彩:“中樞神經剝離術是不可逆的,即便保留小腦基底核,你的運動機能也會......”話音被心電監護的蜂鳴截斷,程雪用力眨了三次眼——這是他們約定好的確認信號。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醫生面屏上扭曲變形,卻仍能辨認出眼瞼下方那抹青灰,那是連續七夜被噩夢驚醒時撞在床頭的淤痕。手術刀劃開皮膚的聲音像裁紙刀割破綢緞,程雪卻在劇痛中揚起嘴角,因為那些即將植入她枕骨大孔的納米探針,正在培養皿里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
“我愿意。”程雪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卻異常堅定。她顫抖著將手按在冰冷的玻璃隔墻上,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血腥味涌入鼻腔。手術室頂燈在金屬器械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監護儀發出的規律滴答聲突然變得急促。她看著手術室另一邊的哥哥,被束縛帶勒出紅痕的手腕微微抽動,淚水在浮腫的眼眶里打轉:“十五年前你背著我蹚過洪水,現在輪到我......“
玻璃映出程陽佝僂的側影,這個曾經在格斗場連勝十二場的男人,此刻正用額頭抵著手術臺欄桿。當他抬起臉時,下顎繃緊的肌肉牽動脖頸處的條形碼刺青:“小雪聽話,閉上眼睛。“金屬鐐銬隨著他猛然起身的動作哐當作響,暗紅色的營養液順著輸液管倒流,“記住哥教你的——“監護儀警報聲中,他扯斷電極片的動作帶起皮肉,“逃出去的時候,千萬別回頭。“
聽到這句話,程墨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手術室外的白熾燈明晃晃地刺進瞳孔,他踉蹌著扶住墻面,指節深深陷進金屬椅背的鏤空花紋里。記憶突然翻涌——十四歲那年他發著高燒蜷縮在閣樓,是程雪赤著腳在暴雨夜翻過三米高的圍墻,背著他跌跌撞撞走了三公里泥路。此刻監護儀發出的規律滴答聲像鋼釘般鑿穿耳膜,他終于明白程雪躺在手術臺上蒼白的微笑意味著什么。那個總把草莓味棒棒糖掰成兩半塞進他口袋的小姑娘,那個在父親鞭子落下時撲到他背上的孿生妹妹,此刻正代替本應成為容器的哥哥,獨自承受著基因剝離器穿透肋骨的劇痛。程墨的喉間泛起鐵銹味,掌心抵住冰涼墻面時,恍惚看見玻璃倒影里自己扭曲的面容,與程雪最后一次回頭時眼底破碎的光重疊成鋒利的棱鏡。
那些記憶的碎片逐漸拼湊起來,向程墨展示了程雪在被那些根系貫穿身體時的場景。灰白墻面上密布的霉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暗綠色汁液順著墻縫滲出,在地面匯成蜿蜒的溪流。那些根系仿佛有生命一般,它們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時帶著詭異的韻律,如同深海章魚的觸須在半空舒展,末端分泌的黏液在月光下折射出珍珠母般的光澤。當第一根藤蔓纏上程雪纖細的腳踝時,她本能地后退半步,但隨即被更多涌來的枝條抵住后腰。
纏枝紋樣的旗袍下擺被黏液染成墨綠色,根系順著小腿盤旋而上時,程墨能清晰看見妹妹繃直的腳背在繡花鞋里蜷縮成弓形。那些乳白色細須正貪婪地鉆入皮膚褶皺,在觸及血管的瞬間變成半透明的猩紅色。程雪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汗珠沿著耳后滑進旗袍立領,當最粗壯的黑色主根穿透鎖骨時,她仰起的脖頸拉出天鵝瀕死般的弧度,喉間發出氣音般的嗚咽,卻始終沒有喊出一聲“疼“。
墻面突然傳來布料撕裂般的聲響,無數新生嫩芽頂破墻紙,細密絨毛上沾滿熒藍孢子。程雪垂落的發梢被根系托起,發絲間開出的白色小花以恐怖的速度凋零腐爛,暗香混著血腥氣在潮濕空氣中發酵。貫穿胸腔的主根系正有節奏地搏動,將某種閃著微光的物質從她心口源源不斷抽離,而程雪渙散的瞳孔里,始終映著床頭柜上那張全家福的銀質相框。
“哥哥快逃!”在暗紅根系貫穿她胸腔的那一刻,程雪染血的指尖死死扣住實驗室金屬管道,用破碎肺泡里最后的氣力喊出了這句話。黏膩的菌絲正從她耳后蔓出青紫色脈絡,實驗室頂燈在劇烈搖晃中忽明忽暗,映得滿地玻璃碎片像散落的星辰。她的聲帶被寄生菌侵蝕得沙啞不堪,可那聲嘶吼卻如淬火長刀劈開陰霾,讓跪倒在菌毯上的程墨渾身劇震。少年沾滿孢子粉末的睫毛劇烈顫抖著,掌心被鋼架劃破的傷口突然傳來灼燒般的刺痛——那是妹妹三年前送給他的琥珀吊墜在發燙,封印著兩人兒時約定的橙黃樹脂里,此刻正流動著奇異的光暈。
程墨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站在廢墟之中。但周圍的景象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些爬滿裂痕的混凝土殘垣正被青翠的藤蔓溫柔吞噬,扭曲的鋼筋骨架間綻放著淡紫色的野花。他抬起變得透明的手掌,看到清晨的露珠穿過指尖墜落,在墜地前竟化作細碎的虹光消散。整片森林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脈動,腐殖土的氣息裹挾著某種古老的生命韻律沁入他的意識。
森林中,藍尾鴝的清啼與斑鳩的咕鳴交織成光的漣漪。當程墨閉目凝神,苔蘚的孢子在他透明的睫毛上輕輕震顫。東南方五十步外,三眼泉正從蕨類叢中汩汩涌出,水珠在鵝卵石上敲擊出宮商角徵羽的天然樂章。西北角的云杉林突然驚起群鳥,松針簌簌落在他虛化的肩頭時,他分明感受到百年樹齡的年輪正在皮下緩緩旋轉。最震撼的是東南方五里處的斷崖,風鈴木的紫色花穗在罡風中翻涌如浪,每朵鈴形花苞里都囚禁著遠古戰場兵戈相擊的殘響。
在這些層疊的聲紋圖譜里,程雪的呼喚如同月光穿透云層。她的聲音帶著青槐蜜的甘冽,在第七重聲浪的波谷處輕輕顫動。當程墨撥開垂掛著發光菌絲的榕樹氣根,空地中央的程雪正赤足立于晶化的苔蘚之上。夕陽將她的黑發鍍成琥珀色,發梢間流轉的微光竟是實體化的聲波紋路。她純白的襦裙在靜止的時空中泛起水紋般的褶皺,腳邊三只閃著磷光的鳳蝶正用翅膀切割著凝固的暮色。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整片森林的和聲突然升高了五度音程。
冷風卷起枯葉掠過庭院,程墨踉蹌著扶住青石井欄。月光下少女的裙裬泛著珍珠色柔光,發間還別著他去年生辰送的蝴蝶銀簪。“程雪!“程墨激動地喊道。他快步上前想要抱住妹妹,卻在指尖觸及她肩頭的瞬間,看到銀杏葉穿透半透明的身影簌簌落地。他這才明白,原來這只是自己的幻覺。
廊下的青銅風鈴突然無風自動。叮鈴——“哥哥,不要難過。“程雪的聲音裹著草木清香在程墨耳邊響起。少女轉身時,發梢流轉的星輝照亮了她唇角溫柔的弧度,那抹笑意與化療期間總強撐著的微笑重疊在一起。“我已經不再痛苦了,你也不要再為我感到愧疚。“
淚水砸在青磚上的聲響格外清晰。程墨看著妹妹那張熟悉而親切的臉龐,恍惚又看見監護儀刺目的紅光中,她戴著呼吸面罩仍艱難比口型說“要笑啊“。此刻纏繞著螢火的指尖輕撫過他眼尾,明明沒有實體觸感,心口卻泛起灼燙的疼痛。“如果那天我沒去參加物理競賽...“他哽咽著攥緊胸前的平安符,布帛里還裹著妹妹最后一根落發。
“程雪,你為什么這么傻?為什么要代替我承受這一切?“程墨顫抖的手穿過妹妹虛影,在虛空中抓了個空。他永遠忘不了暴雨夜那輛失控的貨車沖來時,十五歲的少女如何像白鳥般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
夜露在草葉上凝結成晶瑩的光點。程雪退后半步站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半透明的身影開始飄散成細碎銀砂。“因為你是我哥哥啊。“她最后望了一眼檐角缺了翅膀的木頭風箏——那是程墨拆了三個鬧鐘才做成的童年禮物,“從你為我偷采玉蘭花被蜜蜂蟄成饅頭手那天起...“少女的笑聲混著銀砂被風卷向星河,“我就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