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點二十七分·排練室。

接觸不良的日光燈管滋滋作響。

葉片泛黃的吊扇竭盡所能地轉動。

試圖帶給下方正在努力排練的同學一絲絲涼爽。

“停！”

孟子義重重跺腳，同時狠狠敲敲劇本封皮。

“陳孝哲，拜托你認真點行不行？剛剛那段臺詞念得就像在殯儀館里報幕！”

孟子義扯開工裝格襯衫，露出緊身黑色運動背心，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秀發貼在頸側。

“反派得知炸彈失效后，憤怒要有層次感！先怔住，再爆發，最后帶顫音…”

此時，陳孝哲斜倚墻壁連眼皮都懶得抬，慢條斯理地吃梨子，汁水順指縫滴落，表情可謂十分專注。

孟子義雙拳緊攥、兩瓣素唇抿成一條縫，一對美眸死死盯住陳孝哲。

幾分鐘后，陳孝哲將果核精準投進五米外的垃圾桶。

“孟導。”陳孝哲慢慢悠悠地抽出一張濕巾擦擦左手。

“在下只是被您強行拉入伙的大一新生，這部小品委實要求太高，已經遠遠超出我的能力范疇，您完全可以另請高明。”

縮在排練室角落，重寫人物小傳的張晚意聞聽此言，筆尖一頓，鉛芯“咔”地猝然折斷。

排練室內空氣霎時凝固。

電光火石間，他已經準備好再次挺身而出做和事佬。

說實話不怪陳孝哲陰陽怪氣，采用消極抵抗的方式跟孟子義作對。

從上午十一點多排練到現在，其間除去補充水分和解決生理問題以外，就沒休息超過十五分鐘。

這等強度下，甭管換成誰都或多或少會有意見，又不是春晚排練，至于嗎！

張晚意也煩躁。

從記事簿上的字跡就能看出他的心路歷程：由一筆一畫到七扭八歪。

只不過張晚意沒底氣宣泄已經積壓大半天的負面情緒。

一進排練室孟子義就變身為暴君導演；陳孝哲又是混不吝。

張晚意為維持團隊和諧以及排練進度，只能當塊夾心餅干。

既要左右逢源，又得上下貼合。

但是吧，在絕大多數時候，還真就得仰仗陳孝哲與孟子義打擂臺。

與好友合伙共事，屬實令張晚意心累。

沉寂少許，孟子義抓起脈動想猛灌幾口滅滅胸中火氣。

這時，陳孝哲倏然身體斜前傾，遞上一罐紅牛。

見此，張晚意隨即縮回角落，翻出卷筆刀以及橡皮擦。

“你應該先打開它再拿過來，如此表達歉意顯得更誠懇…也更紳士。”

孟子義掂量掂量紅牛，繼而稍稍偏頭瞟瞟恢復慵懶姿勢靠回墻壁的陳孝哲。

“呵，估摸你男朋友每次都以這種方式繳械投降吧？”

陳孝哲純屬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晚意心里哀嚎一聲，立刻躥起來問大眼瞪小眼的兩人吃不吃冰棒？

汗珠沿發梢滑落到孟子義眼角處，令其不由得抬起手背反復擦揉。

“切，是本小姐一腳踹的他！”

孟子義昂首叉腰，轉身背向陳孝哲和張晚意，語氣高亢地朗聲說道。

陳孝哲探頭瞄瞄張晚意，然后兩人相繼鼓掌。

“今就先排練到這吧，明上午沒課還是七…等…等我通知。”

孟子義胡亂抹一把臉，拎起背包快步走出排練室，與陳孝哲擦肩而過時，將沒打開的紅牛狠狠塞回后者手里。

紅牛罐身上濕痕斑駁，不知道是孟子義掌心的汗，抑或眼角溢出的晶瑩，也可能兩者皆有。

“你應該先買束花再去找她，如此表達歉意顯得更誠懇…也更紳士。”

張晚意走到之前孟子義站的位置撿起劇本、鉛筆等零碎，小聲嘀咕。

“這句式和這套詞，好像剛在哪聽過？”

陳孝哲橫移一步并轉身瞅瞅空蕩蕩的走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張晚意收拾妥當后對陳孝哲挑挑眉梢，其實吧，哄女孩子這等事，他倆都不擅長。

唯有寄期望于孟姐內心足夠強大。

陳孝哲檢查一遍排練室，隨即關上燈，和張晚意勾肩搭背的往寢室晃悠，這兩人就像渾身骨頭全散架似的。

高強度的排練讓他倆身心俱疲，只想好好洗漱一番，繼而立刻躺到床上休息。

通往宿舍樓的小道，兩旁樹影婆娑。

“要不找地按按筋骨吧？”

陳孝哲捏捏外套兜，正好他出門時有揣車鑰匙，今晚住酒店明早再回學校。

張晚意可沒陳孝哲那副軍用體格，現在他已經累得只惦記沖澡睡覺。

多一步張晚意都不愿意挪動。

“倆男的出去住多惡心，我可不想再給校內無良分子平添創作藍本。”

此話一出，陳孝哲與張晚意默契地環顧左右，繼而推開對方，然后互相比畫下流手勢。

“我不去，你還是找個花姑…靠！”

安安靜靜站在轉角處的陳瑤把張晚意嚇一跳。

陳孝哲被他那么一激也下意識擺出防御架勢。

陳瑤眨眨雙眸，微微歪頭，滿臉莫名地來回打量—面前炸毛的張晚意和表情凝重、氣息冷冽的陳孝哲。

“你們暗戳戳、陰惻惻的，竊竊密謀什么悖逆之事呢？說！”

陳瑤穿的是排練服。

她在小品《桃花源記》里擔任女一。

衣飾類似魏晉風格的大袖直裾。

裙擺微蓬、長度及踝，整體色調是低飽和度的青冥月白，凸顯清冷疏離之感。

遠觀確實像竹林隱士。

但在別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閃現—

就跟女鬼別無二致！

張晚意絮絮叨叨撿起掉在地上的大包小裹，指指陳孝哲，繼而揮手同陳瑤拜拜。

陳孝哲斜眼看看月色，然后跟在陳瑤身后默默地往前走。

各懷心事、相顧無言的兩人蹓跶五分鐘后。

陳瑤悻悻地停下腳步，從背包里拿出茵寶運動外套穿好。

陳孝哲這才跟她并肩。

“有難處？”

“要幫忙。”

陳瑤手拿棒球帽猶豫要不要戴上，畢竟已經快到校門口。

最終她將棒球帽扣到陳孝哲頭頂。

“如果我不嘗試一下，保證…會…”

陳瑤拿出電話長按關機鍵，然后將之狠狠扔進背包，隨即堅定地直視陳孝哲。

陳孝哲可不是柳下惠，但他覺得這事有點突然。

此刻陳瑤的腦子里也是亂亂哄哄。

自從中午和那位學姐聊過之后，她就特別想邁出那步。

好在下午的排練，令她暫時壓制住那紛紛擾擾的情緒。

結果解散后，那個念頭洶涌反彈操控她走到現在這步。

平日總宅在宿舍里的陳瑤，一旦發狠其執行力真的驚人。

待坐進車里，陳瑤才慢慢松開早已經攥出汗的雙拳。

“你說要不要先吃頓法式燭光晚餐，培養一下氣氛，然后再深入了解彼此？”

陳孝哲紳士地幫陳瑤系好安全帶，但他的指節卻似有意、似無意地輕輕蹭滑過陳瑤的鎖骨。

陳瑤并沒有躲閃，僅是剛剛放松的柔荑再次緊攥成雙拳。

四周靜謐被樹蔭包裹，只有點點月光灑進來的車內，萌生出一絲絲淡淡的曖昧。

受情景感染，陳瑤不自覺地瞇縫雙目，稍稍偏轉過頭面向陳孝哲，并微微嘟起溫潤的唇瓣。

“咕嚕…”

陳孝哲撫在陳瑤腦后的左手倏然頓住。

曖昧的氛圍緩緩消退。

陳瑤這會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救場，她排練一下午只吃點水果，此刻早就腹中空空。

“整點炸串？”

陳孝哲這句徹底打散車內的曖昧氛圍。

陳瑤踢掉鞋子腳踩座椅，雙臂環住膝蓋埋頭其中，兩肩不斷聳動。

四十分鐘后。

“今晚一定非常難忘。”

已經笑到披頭散發的陳瑤解開安全帶，看向酒店，然后拎起裝滿炸串的袋子。

陳孝哲下車繞至側邊幫她開門。

并且面帶微笑，三十度躬身做出請的手勢，袖口處露出一截月白腕部，整套動作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此刻，在陳瑤眼中，陳孝哲真的像位紳士，與英劇里傳統歐洲貴族形象完全重疊。

“今晚一定非常難忘。”

陳瑤再次默念道。

繼而她將外套脫掉甩進車里，赤腳踏上大理石臺階，至于背包和手機？誰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