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侍候永泰帝多年,最知他脾性。
進門后也不宣讀,直接將奏報遞上。
永泰帝一目十行,平日讀奏章往往一掃而過,這回卻忍不住多看了幾遍。
前腳“為炮擊所傷”,后腳就“夜襲汗帳”?
不但成功將賊酋梟首,還“全身而退,少有折損”?
演義小說都不敢這么寫!
若非是錦衣衛的奏報,他斷然一個字都不信。
稍作思量,永泰帝判斷:
之前許文若傳出受傷的消息是障眼法,是在效仿呂蒙稱病襲荊州之故計。
不過,《三國志》記載呂蒙行動前已然寫信將計劃告知了孫權。
許文若卻瞞著所有人,甚至包括他這個君父!
永泰帝不免有些小情緒。
他對許文若可比孫權對呂蒙好多了。
不僅親自寫信勸學,每逢佳節慰問放賞都是派的錦衣親軍,還御賜內務府特造新式明光鎧,眾將無不艷羨。
非止本朝,有宋以來榮寵至此者唯許文若一人而已。
可許文若甚至連他都瞞著!
一定不是關系不到位,而是朝中有人通夷!
想到這,他看向嚴嵩。
正巧嚴嵩也在觀察皇上的臉色,二人猝然對視,他心里突然漏跳半拍,低頭避開皇上的目光。
仇鸞事發了?
嚴嵩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恨不得現在就將其革職查辦。
永泰帝輕哼一聲,隨手將奏報扔出。
嚴嵩連忙接住,看完后暗暗松了口氣,難得夸道:
“古有甘興霸百騎劫曹營,今有許文若雪夜襲汗帳,陛下得此良將真社稷之福也!”
永泰帝臉色并未舒緩。
甘寧連呂蒙都比不上,而許文若則先后斬兩汗,便是周瑜也差之甚遠。
江東鼠輩加起來也不配,能相提并論的該是霍去病!
如此說來,自己的識人之明也未必遜于漢武。
“先前之議作廢,諸卿當思量國朝應以何等侯爵酬此不世之功。”
許文若前次已封一等伯,此番必定封侯。
徐階道:“許將軍親斬兩汗,自此韃靼群狼無首,北境十數年內難成大患,可稱定北侯。”
嚴嵩啪嗒合上奏本,老臉擠出微笑:
“文若少年英雄,勇武無雙,不妨封他為冠軍侯。望他以霍驃騎為楷模,再現封狼居胥之奇功,讓我大順百年無北地邊患。”
張治點頭附和:“嚴閣老所言甚是,非冠軍侯無以彰許將軍從前之功,非霍驃騎無以勵許將軍往后之志。臣也以為冠軍侯稍好。”
永泰帝微微搖頭。
霍去病哪里都好,只可惜壽短福薄,并不符合他對許文若的厚望。
哪怕不信這類忌諱,也不必刻意往這上面湊。
定北不過是開始,如今四夷皆有坐大之勢,可謂東不平,西不寧,南不安,北不靜。
許文若要立的功勞還有很多。
良將對戰爭的重要性也已被歷史多次證實。
別的不談,試想衛霍若在,劉徹又何需下輪臺之詔?
然則攘外必先安內,他雖有治隆漢唐之志,卻無漢武唐宗之權。
加之有趙構趙昚與朱祁鎮朱祁鈺兩道前車之鑒,更不敢對太上皇有任何期望。
如今的主要目標依舊是讓太上皇成為名副其實的太上皇。
“文若年少,得此封號難免驕傲,不妥。”
黃錦適時贊道:“萬歲爺對許將軍的關心比之皇子亦不差,他若知曉定會感激涕零。”
嚴嵩道:“昔年漢武帝對霍驃騎亦是親如子侄,如此看來,冠軍侯豈不愈發合適?”
永泰帝又看了眼嚴嵩,隨后道:“許文若奇功有二,一是靖難,二是靖邊,就叫嘉靖吧。”
……
事情議定,永泰帝起駕回宮,黃錦隨侍左右。
永泰帝忽而問道:“有人彈劾許文若,說他既不貪財亦不好色,還收買人心,所圖非小……他當真不好色?”
黃錦對主子關注的重點倍感錯愕,他仔細回憶了一番才答道:
“密報上說他從未去過青樓楚館,府內亦無甚嬌妾美婢。”
“朕在他這個年紀似乎也沒有如此定力啊。”永泰帝說罷與黃錦相視一笑,面帶回憶之色。
黃錦笑道:“當時主子年少剛猛,房里人可都說受不住吶。”
“此言倒是不虛,朕那時每日晨起總堅如金鐵,若不陰陽和合,哪有什么心思學習。”皇帝頷首唏噓,“許文若天生神力,精力必然過甚,竟然忍得住?”
黃錦又道:“臣聞大同軍中皆傳許將軍練得金剛童子功,或有些許限制。”
“無稽之談豈能當真?話本小說中有此類功夫的皆大內高手,他又不是公公,哪里練得了童子功——你手下可有會童子功的?”
“倒也沒有。”
黃錦為司禮監秉筆,名義上是宮內第二太監。手下無雞猛男不少,確實沒人有那種童子功。
“那……或許將軍并非不想沾女色,只是邊關苦寒并無姿容過人的,而他貌比潘安又有潔癖,眼光自是高于常人。”
“眼光高也不是壞事。”皇帝擺擺手,“既如此,我便賜他些美人。”
正欲傳話給夏守忠,讓其好生留意,突然想到許文若一家被韃靼所害,如今孑然一身。
“男兒既壯,當成家立業。他今已封侯,該以延續香火為重,賜美人倒不如賜婚。將適齡女子列個名錄呈上來,要貌美的、家世清白的。”
“是。”
……
大同。
許文若接過圣旨不免有些錯愕,按穿越前的歷史,這會兒還真是嘉靖朝。
難道是冥冥中的暗示?那嘉靖有什么事值得參考?
總不會是用紅鉛煉丹吧?
傳旨太監一路勞頓,面有疲色,卻未敢跋扈,笑道:“萬歲爺對將軍思念得緊,特地吩咐讓將軍盡快回京呢。”
許文若:“勞皇上掛念,我即刻便啟程。”
說罷大手一揮,早有親兵等著傳令,隨后府外就傳來車輪的響聲。
傳旨太監這才明白為何門前停著幾輛馬車。
合著已經整裝待發了!
而他前來傳信要是比許將軍更晚抵京就不夠妥當。
當下也不敢多留,趕緊告退,返回驛館休息。
仇鸞見許文若即將成行,只覺一身輕松。
托許文若的福,韃靼兵亂后他率親兵仔細搜檢一遍,緊要的信件均已銷毀,有關人等亦已處理,再不用擔心被韃靼人威脅。
至于嚴閣老……
仇鸞用余光瞄了許文若一眼,他只能祝嚴閣老在京城一切順利。
不順利也無妨,有舉薦信的情分在,以后萬歲爺清算時也會對他手下留情。
走出門外,許文若接過韁繩,輕輕躍上馬背。
向一臉羨慕的仇鸞頷首示意后,打馬向前。
車隊未出城門,早有百姓靜候道旁。未及許文若行至近前,已然紛紛跪伏于地。
許文若一向深居簡出,見過他的人極少,此番出行也未大張旗鼓。
大老遠被認出來除卻高頭駿馬、錦帽貂裘外,便是玉面人屠中的“玉面”了。
“不必跪。”
眾人并未起身,跪在最前面的幾位老人涕泗橫流道:
“我等老卒賤命尚存,是因為將軍;軍中子弟有余餉補貼家用,也是因為將軍;大同周邊兩載安居樂業,還是因為將軍。”
“將軍的恩情我等一輩子當牛做馬尚且不足為報,若不跪拜,我等真不知如何感謝將軍!”
許文若聞言只覺胸有悶氣,不得不發。
若他真的體恤軍民,用自己的俸祿給他們謀福利也就罷了。
可他沒有啊。
他真就只做了些許應做之事。
就這,配得上他們跪拜?
“不準跪!”
清朗的一喝響如怒雷,城中為之一靜,聲音所到之處無不心驚肉跳。
“人屠”一怒,非只小兒噤聲,大人們亦不敢隨意喘息。
眾人嚇了個激靈,連忙站起身,習慣性的挺直腰桿,聽將軍訓話。
“我治軍未有任何善舉。朝廷給多少餉,我就發多少餉;朝廷征多少糧,我就收多少糧,如此而已。”
“這是你們以前就該過上的日子,以后也應當過這樣的日子。”
“若我說的不對,大可來京城與我理論。”
眾人愣在當場,腦子里一片混亂。
許文若回望一眼,策馬離去。
車隊緩緩起行,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親兵們昂首挺胸的出城。
城內一片寂靜,只余車馬聲漸行漸遠。
仇鸞小步登上城樓,確認許文若沒有回來的跡象,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徹底放松下來。
最后的眼神顯然是給他的警告。
惹不起惹不起。
軍餉這邊開不了源,那就只能從給大明宮的孝敬中節流一點點了。
拿不了軍餉我還拿不了私銀?
反正太上皇不會找許文若打小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