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敬在宗祠外佇立半晌,終究沒有踏進一步。
實際上他此次回來也不是要為賈珍討公道,他沒那個本事,也早沒了心氣。
只是,寧國府不復存在了,往后賈敬在玄真觀的日子便不似從前那般舒坦。
許文若并未將寧府所有資產據為己有,產業雖是沒了大半,卻也不需再維持偌大的國公府。
因而尤氏和賈蓉母子,只拿著余下資產足以生活無憂。
可賈敬一回來,大手一揮。
他倆坐吃山空的山瞬間少了一半,兩人面上不顯,實際上對老道士當然有著不小的怨念。
別的不提,他要是當年好好管教兒子,寧國府至于這樣?
而賈蓉,自立志成為嘉靖侯帳下親兵后還真付諸了行動。
他這幾日勤勉奮進,天未大亮便早起打熬力氣。
焦大得知后,心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于是每日早起看賈蓉鍛煉,還在一旁不住的指指點點。
可惜賈蓉充耳不聞,讓焦大頗覺無趣。
賈敬拿了資產、看了看宗祠,再同嫡孫簡單說了幾句話,便輕飄飄的回了道觀,往后也沒有必要再回來了。
……
宮中。
永泰帝談了正事又閑話家常。
糾結半晌,最后還是忍不住好奇,叫住了快出殿門的許文若。
“文若,王朝周期律是何物,可否說與我聽?”
許文若稍微作出驚訝的樣子。
當日與戚繼光的交談并未刻意遮掩,在一旁打下手的仆人又多出自寧府,被錦衣衛發展成線人并不出乎意料。
“不過是老生常談的無稽之語,說是周期律,實則一假說罷了。”
永泰帝呵呵一笑,“能自成一番理論,足見文若確有下苦功,不妨一說。”
許文若底氣十足,不用擔心什么忌諱:
“自春秋至前明,朝代此興彼落,其中似有規律可循。”
“是何規律?”
“大多數國家國祚不過百年,余者亦是百年間邁入鼎盛,而后停滯不前,或有中興,不過茍延殘喘,衰至亡國。”
“如此周而復始。”
永泰帝幽幽道:“我大順距百年亦不遠矣。”
“依你之論,本朝若不邁入鼎盛,則國立亡;即使過了此關,也將日薄西山,直至衰亡?”
許文若平靜道:“此前朝之歷史,我大順則未必然也。”
永泰帝緩緩道:
“太祖言:朱元璋起于微末,見識短淺,前明有短視之祖,故亡之甚速也。
璋廣封藩王,吾約束宗室;
璋大興冤獄,吾慎刑宥罪;
璋御民極嚴,吾待民頗寬;
……
璋以暴,吾以仁;璋以譎,吾以忠。
每與璋相反,事乃成爾。”
又搖搖頭:
“然本朝之國體仍多承前明之制。”
許文若備感認同,比如這愛偷聽人講話的廠衛不就保留的很好嘛。
永泰帝接著說:“既承前明之制,豈有根本之區別?”
“兩年前俺答入寇,兵鋒直抵京畿,諸軍竟無可匹敵者,兵制之敗壞可見一斑。”
還不忘補一句:
“此事,自太上皇往年兵敗時,已現端倪,可見其由來已久、積弊已深。”
“文若既有治世之良策,何不試言之。”
就常理而言,永泰帝自是不信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武探花能有真知灼見的。
但,萬一呢?
什么明君賢臣清官良吏強兵順民,那一套講了千余年,也未見其實用,他已經聽得夠多了。
說不定他這沒被往圣典籍污染過的純真愛將,真能有所洞見。
即使沒有實際條陳,能有一個旁人未及的思路,也是好的。
許文若信口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永泰帝略感失望,這只是拾人牙慧罷了,有些大而化之,問題是該怎么變。
“變法圖強豈不正如卿之所言:不過是成則茍延殘喘,敗則加劇惡化的緩兵之計,非破局之策也。”
許文若道:“臣想的是,前人都太保守了,所以無用。”
“此變,不是變法之變,而是思想之變。”
永泰帝挑了挑眉:“何謂不保守之思想?”
“秦漢之制綿延千年,其思想亦是千年前的思想。欲超脫舊規律,必先打破舊思想。”
“且慢,你說的舊思想該不會是……”
“正是儒家禮教。”
“這……”
哪怕有所準備,永泰帝還是大為震驚,他沒給愛將這樣的書啊!
“你可知此事何等離經叛道!”
“不離了這經,叛了這道,便永遠無法真正變革,而將一直重蹈覆轍。”
永泰帝長吁一口氣,他現在連動京營都覺得牽連甚廣,要是動儒家,這天下不得炸了鍋!
愛將有點過于激進了!
而且,這思路也并非是旁人所未及的。
早在十余年前,就有童子著《老農老圃論》劍指儒家,可謂轟動一時。
“若棄孔教,當以何代之?”
“孔教落,則百家興。舊圣死,則新圣立。”
“圣人豈是時時都有的?”
“先秦之時百家諸子層出不窮,至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則世間再無圣人。”
永泰帝想了想,除了王莽,好像真是這樣!
贊賞的看了許文若一眼,他是真讀了書的。
只是好像越讀越歪了。
“舊圣難死,新圣更難尋,新圣之新學亦非須臾之功所能成。”
“新舊交替之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亦棄之不顧?”
“人之善德,從來有之,并非孔子獨創。難道孔子之前,世人皆不忠不孝;孔子之后,世人方具美德?”
確實如此。
要是孔子之前人們都沒有道德,那孔子一心想復的周禮如何來的?
要是孔子之后人們的道德品質都高尚,后世這么多爛事如何來的?
每個儒生真有說的那么高尚的道德,漢朝早就萬世一系了,根本輪不到他大順上場。
道德是靠不住的。
不過,這些東西還是太遙遠了,他不可能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周期律就棄國家的穩定于不顧。
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讓太上皇平穩的回歸本職工作。
至于這是不是不孝?
他是皇帝。
他可以只在對他有利時,才講三綱五常。
而許文若,他的心腹愛將,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品大員,總得找點事干。
年輕人精力旺盛,不讓他在京營亂搞,不能再不準他在家里亂搞。
不然會憋壞的。
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樣吧。
“朕知道了,卿且細細思量,若真有利國利民、振聾發聵之新學說,吾自當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