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在七樓，窗外是這個城市灰蒙蒙的天際線。雨水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無聲流淌，形成持續不斷的、縱橫交錯的水幕，將窗外的一切暈染成模糊的水彩。房間里開著恒溫空調，干爽得像沙漠腹地，只殘留著一絲消毒水的氣味，冰冷，銳利，卻驅不散窗外那永恒雨幕帶來的粘稠錯覺。

陳默靠坐在床上。

枕頭松軟得能吞沒頭顱，但他的姿勢依舊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脊背沒有一處完全貼上靠背。他穿著醫院提供的棉質病號服，質地柔軟干凈，與審訊室里那件束縛般的深色外套截然不同。然而，他那深陷在巨大眼袋下的雙眼，此刻卻被一種更濃重的、幾乎凝固的疲憊攫住，如同深潭底部沉寂了千年的淤泥，空洞得令人心悸。

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嵌在墻里的壁掛電視（關著），一臺小型飲水機發出間歇的嗡鳴，對面還有一張小小的、硬邦邦的椅子。唯一特別之處在門后的天花板角落，一個微型的半球形攝像頭，指示燈亮著穩定的紅光，一動不動，如同這顆星球唯一不眠的眼睛，冷漠地觀察著這被剝離了喧囂和身份的立方體空間內的一切。它的存在不是為了保護，而是為了證明。證明他在這里。

他在這里。清醒著，或者，沉睡著。在監控里。

幾天了？陳默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薄薄的白色被面上移動，劃過那些醫院印上去的、褪了色的藍色標記。時間的流逝被阻隔在這恒溫的小盒子里，窗外的雨聲是唯一的參照。從那個審訊室的地面被抬起來之后，世界變成了藥片、檢查、短暫的詢問，和這種被強制的平靜。配合“調查”，他們說。特殊期間的“監護”。沒有鐐銬，卻比鐵鏈更沉重的是無處不在的注視。

他的指尖，緩慢地、帶著某種刻意為之的遲滯，撫摸上自己的左肩。

病號服很薄。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布料底下肩胛骨的輪廓。那里什么也沒有。干燥、溫熱、帶著屬于活體的正常體溫。沒有濕冷，沒有浸透的沉重感。那個曾經反復出現、如同不詳印記般盤踞在深色外套肩頭的深色濕漬，此刻在這干燥的房間里，在醫院潔凈的病號服上，仿佛只是集體幻覺的一部分。

它存在過嗎？

審訊室里倒下時，他沉重無比的身體砸在冰冷磨石地面上的感覺還烙在神經深處。那份沉重，不僅僅是肌肉骨骼的重量，更像是有無數看不見的水囊綁縛在四肢百骸之上，將他狠狠拽向深淵。那一刻被巨大空白吞噬前，他混亂扭曲的視線邊緣，似乎捕捉到燈光在濕透的深色肩部布料上折射出的…一點微弱冷光？一個錯覺？

陳默緩緩地、極其困難地移動目光，看向不遠處墻壁上鑲嵌的光滑鏡面。這似乎是房間里除了攝像頭之外，唯一能讓他看見“自己”的物件。鏡面冰冷平整，映照出他靠坐的身影。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如同骷髏的眼洞，枯槁得宛如被時間加速風化了幾十年。

然后，他看到了肩頭。鏡子里，左肩病號服的白色棉質布料上，靠近鎖骨偏后的位置，一小片模糊的、比周圍布料顏色微深的區域，像是水跡干涸后留下的淡淡印痕。很淡，像一片模糊的樹葉影子，甚至可能只是光線的戲法。

他的指尖，在被子上的動作凝滯了。目光死死釘在那片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微深印記上。存在感微弱得可憐，卻又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無聲而精準地刺入他混沌疲憊的核心——它在！

無聲的驚雷在死水的疲憊深處炸開一個微小的氣泡。

就在這時——

“滴答。”

清晰得如同喪鐘第一響的水滴聲，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這方寸之間的寂靜！聲音來自左手邊——洗手間方向。

陳默整個人如同被通了高壓電流！在絕對的靜止中，他那深陷的眼窩猛地收縮到極致，眼球似乎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焦距！僵硬的身體以一個超乎常理的微弱幅度——仿佛僅僅是骨骼的錯位——向聲源方向極其極其細微地彈動了一下！

那動作太快了！快到超越了監控攝像頭捕捉動態影像的極限幀率！在監控畫面回放中，這一刻的他，只是一尊毫無變化的雕像，連眼睫毛微顫的幅度都不足以捕捉。

只有洗手間虛掩的門內，傳來持續的滴落聲。

“滴答……滴答……”

緩慢，間隔均勻，帶著一種死板的、機械的冷酷。是水龍頭沒有完全擰緊？還是某個連接管的接口處滲漏了？在這被雨水包裹的城市，在這種級別的隔離監護室，漏水簡直像是命運故意為之的拙劣玩笑。

陳默凝固在病床上。他維持著那個被水滴聲打斷的、向左側微微傾斜的姿勢，像一個正在聆聽神諭的、姿勢怪異的神壇祭司石像。頭顱無法轉向。脖頸的肌肉如同被澆筑了鐵水，僵硬地維持著角度。無法窺視洗手間內部的情況，除非走進去。

他的瞳孔深處，那片無邊的疲憊泥沼被徹底攪動了。不是因為恐懼。是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東西——一種被觸碰了根源的驚厥。一種烙印在骨髓深處的、對“滴答”聲的致命過敏。

它回來了。

那聲音。那水的聲音。

肩膀的寒意似乎也在這一瞬清晰起來。那處淡淡的濕痕印記，不再是幻覺，它冰冷地貼附著皮膚。他能想象出水汽穿透薄薄的棉布，緩慢滲透到骨骼縫隙里的感覺。一點一點，鉆進身體，冰冷，粘稠，無法阻擋，帶著一種永恒的、將他拖入湖底的沉重感……

他強迫自己轉回頭，動作是齒輪嚴重銹蝕才能發出的艱澀卡頓感。目光重新投向那面冰冷的鏡子。

鏡子里的人，臉色在慘白中透出一種死氣的灰敗。額角和頸側的血管，在這巨大的無聲寂靜和規律的滴答背景音中，清晰地、不受控制地突凸、跳動起來！頻率快得不正常！仿佛有無數微小的電流沿著血管壁在瘋狂亂竄，即將沖破那層脆弱的皮膚束縛！這是疲憊肉體里僅存的、最后的警報！然而這一切外在的洶涌，被他那副徹底凝固的神情和緩慢得令人窒息的呼吸所掩蓋——鏡子之外，燈光之下，他仍然只是那尊疲憊的石像。只有鏡中倒影里扭曲凸起的血管，是他身體里正在刮起的風暴的唯一見證。

他看到了肩頭印記，看到了暴起的血管……然后，他的目光，艱難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動，終于挪到了鏡中自己的臉上。

他在看什么？

是那張臉過于熟悉又異常陌生的輪廓？是那雙深陷在巨大眼袋里的、如同燃燒殆盡灰燼的瞳孔？

還是……別的？

鏡中人沒有回答。但就在陳默的目光最終落到鏡中那雙眼睛時，異象陡生——

一滴水珠，不知何時蜿蜒爬上了鏡子的上端內側！或許是洗手間彌漫出的水汽凝結？它悄然滑落！沒有路徑！毫無預兆！在平整光滑的鏡面上，這道水痕像一個幽靈畫家冰冷的筆觸，無聲地、垂直地向下延伸！

快！

筆直！精準！如同劃破空間的銀色絲線！

而它的軌跡……恰好！恰恰！就在鏡中陳默倒影的頭頂正中央，垂直落下！

在水痕落下的那一瞬間，鏡中陳默的倒影頭部，仿佛被那道銀線切割開。但那只是一剎那的視覺錯覺。更恐怖的是，那水痕的頂端，因物理表面張力作用，在鏡子頂端邊緣微微鼓起了一個極其微小、幾乎無法察覺的半圓……當它向下延伸、覆蓋住倒影頭部時，那個微小的半圓鼓包，以某種不可思議的、視覺透視扭曲的魔力，在那滴水珠形成的垂直水痕旁邊，竟在鏡中的倒影輪廓上形成了一圈……模糊的、將頭顱整個包裹起來的……泛黃暈染的帽兜輪廓！

冰冷！詭異！帶著廉價的塑料質感！那是……

黃色雨衣！

只存在了不到零點一秒！下一毫秒，那滴水珠就繼續向下滑落，包裹頭顱的黃暈如幻影般消散，水珠最終流到了鏡中陳默倒影的脖頸位置，停在那里，變成一個小小的、渾濁的鏡面瑕疵。仿佛剛才那驚鴻一瞥、足以讓任何清醒者心膽俱裂的異象，只是光線、水痕和極度疲憊大腦共同捏造的、荒誕絕倫的一個光學玩笑。

轟——！！！

一股絕對零度也無法形容的冰冷，瞬間從陳默頭頂的天靈蓋狠狠澆灌而下，順著脊椎一路凍僵至腳底板！仿佛不是寒意，而是將整個靈魂封進萬載寒冰的空洞。鏡子內外，他的身體紋絲不動，甚至連那劇烈暴突的血管都在這一瞬平復了下去，被一種更徹底的、絕對的死寂取代。臉上最后一絲屬于活人的血色褪盡，徹底淪為石膏雕像般的慘白和僵硬。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眸深處，那燃燒后的灰燼瞳孔中心，一種幾乎無法被察覺的、非人的、純粹由冰凍恐懼凝聚成的黑點，在無聲地蔓延、擴大，如同宇宙最寂滅的黑洞開始吞噬光。

監控紅燈如常閃爍，無聲記錄。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厚重的雨幕撞擊著落地玻璃，發出持續不斷的、沉悶的波濤聲，將整個世界隔絕在遙遠冰冷的水底深淵之外。

又過了不知多久。

幾秒鐘？幾分鐘？時間失去了刻度。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那個每天兩次來檢查他基本體征、詢問藥物反應的護士探進頭來。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臉上露出一個程式化的安慰笑容。

“陳醫生？要幫忙嗎？剛才……您還好吧？”她的聲音在滴答水聲的背景中顯得格外輕細，但充滿了盡職的關切。

陳默像一個被按了開關的玩具，極其緩慢地、帶著機械關節的生澀感，轉過頭。看向護士的方向。他的動作像一個生銹的齒輪在艱難復位，精準卻沒有生氣。那雙瞳孔深處的黑洞消失了，恢復了之前那種深不見底的、將一切都吞沒殆盡的疲憊荒漠。臉上沒有任何額外的表情。

“沒什么。”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得像沙紙摩擦，平靜得可怕，“只是……有點累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掠過她的肩頭，投向病房門外那條安靜、無菌、充滿監視的潔白走廊盡頭。

“我很好。”他說，每一個字都像從凍土中艱難撬出，“請讓我……睡一會兒。”

護士理解地點點頭，低聲說了句“好好休息，有事按鈴”，便輕輕帶上了門。咔噠一聲輕響，門重新關上。滴水聲依舊固執。

陳默的目光重新落回被面。那場由水滴引發的內心風暴，在表面上似乎沒有任何痕跡留下。連鏡中肩上那片淡到幾乎消失的濕痕，都顯得無足輕重。

他再次躺了下去，身體沉入柔軟的枕頭，姿勢依舊沒有完全放松。眼皮沉重地、緩慢地闔上。黑暗溫柔地裹挾而來。

只是這一次的黑暗，似乎格外粘稠冰冷。身體沉下去的感覺，不再僅僅是墜落向柔軟的睡眠，更像緩緩沉入一片巨大、漆黑、無聲的寒潭深水。冰冷的“水”，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溫柔地、堅定地包裹住他，浸透棉質病號服，滲透皮膚，鉆入骨髓……帶來無可抗拒的、永恒的……

……下沉。

枕邊，監護儀屏幕上的綠色熒光心跳曲線，在規律的“嘀…嘀…”聲中，平穩地延伸。窗外雨濤翻滾。洗手間里，水滴在光滑的臺盆內壁上撞擊，發出微弱的回響。

“滴答……滴答……”

病床上，那具終于被沉眠徹底攫獲的軀體內，在意識與無意識交接的最后剎那，視網膜深處如同過曝的膠片般驟然閃爍！隨即烙入一片徹底純粹的、令人安心的漆黑！

但在那片漆黑的盡頭，似乎……

有什么巨大的、模糊的、帶著巨大濕滑反光的……明亮的黃色一閃而過？

如同寒潭最底層，一只來自深淵的巨獸無聲睜開的……冰冷眼瞼。

滴答。